纪姜想得开。她是来把自己交给他的,既然是交付,那么就会有从属的关联。但这是最切割她的,从前,她是公主,就算出嫁,她与宋简之间,也先是君臣,后是夫妻。大齐是她背后气焰嚣张的倚靠,世人都是先知道临川公主,然后才会谈起宋简。
宋简在纪姜耀眼的光芒里隐匿多年,她知道他有经世之才,但她太看重自己的需求,从来没有想过,身为她人生陪衬的宋简,也该有一个成峦叠嶂,风光霁月的人生。
诸多辜负不堪言。
此时天渐暗,风雪不止。玲珑斋前,宋简终于与掌柜的告了辞。他转过身,膝盖上的寒疼尖锐如针扎骨缝。辛奴令两个侍女架住纪姜。低手整了整衣衫,独自走上前去,屈膝行了个礼,方抬手接过宋简手中的伞。
“爷,夫人请了大夫,在府上候着了。”
宋简顿了顿,闭眼呼出一口气,膝上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但他不肯表露。
辛奴看出来了,但不敢问,更不敢去搀扶,她毕竟是陆以芳亲自调、教出来的女人,知道宋简所有的忌讳。
“她自作主张,我说过要给她治伤?”
辛苦垂下头,“夫人的意思是,爷您让她千里万里的来,总不是想在衙门门口,收一具尸体。她这样的人,不配我们宋府的一张席子裹。”
她拣了折辱她的难听话来说,原本是想替陆以芳多此一举的做法做些遮掩,但宋简听完,却并不觉得有多受用。
他侧面,朝纪姜看了一眼。
她刚受过刑,头发散乱,唇面也在忍痛之时咬破了,渗出鲜艳的血。脱掉九瞿冠,褪去牡丹撒金绣的华服,受尽折磨后的纪姜,像一瓣被人粗暴揉搓后的莲花。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认不出来。
“爷。”
宋简一怔,这一声“爷”是纪姜的口中唤出来的。
“纪姜有话,想跟您说。”
宋简侧过身,向车撵走去,忙有小厮过来替他安置脚凳。宋简扶住车辕,回身对她道:“临川,你如今是我府上的人,以后时间长得很,你有什么要说的,不急这一时。”
他还是叫她临川。也对,纪姜是她的名讳,就算是驸马,也不能直呼。于是,从前在府中,人前人后,宋简都习惯唤她临川。久而久之,这个称谓竟也有了几分夫妻之间的亲昵之意。
“宋简,我只有一句话!”
辛奴皱了皱眉,她仰起头,对她身旁的一个侍女道:“掌她的嘴!”
纪姜来不及出声,左边的脸颊就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她的身子往旁边一歪,手臂被人架着才不至于摔倒。
辛奴走到她面前,“我跟你说过,我只说一次。你既然记不住,那就受府上的规矩教训。”
纪姜红了眼睛,脸上肿了一青红色的印记。她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水。慢慢站直身子凝向宋简。
“爷,明日立春。”
“我知道。”
纪姜吞下喉咙里的一阵腥甜,“我赶上了,白水河退兵的约定,还望爷,不要忘记。”
宋简笑了一声,“不如我和你之间,再定一个约定。”
说着,他仰起头,头顶灰暗的苍穹还在簌簌地落雪。
“你一日为我府中奴,我一日为你大齐臣。”
他声音不大,云淡风轻,不露半分情绪。
但着一席话,他却在脑中演练千次万次了。每一个字中淡漠的语气,都是刻意为之。
“好。我答应你。”
宋简低头望向她,她浑身都在雪中颤抖,乌青色的嘴唇上还印着触目惊心的牙印。但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要退缩的意思,这样的目光,宋简太熟悉了。
“呵,临川,你可真蠢。”
他不过是想让她看看,当年她不惜灭自己满门,也要保全的大齐皇室,是如何弃她如草芥的。不想,她竟然这样爽快地一口应下,就如同早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一般。
这不是政治上的博弈。宋简输得很不光彩。
“蠢就蠢吧,我对你问心有愧,我不在乎你如何辱没我,折磨我,你要与我为主仆,那我就做你的奴婢,只要你当真愿意遵守你说的约定。”
说着,她抬手指向自己,“我一日为奴。你一日为臣。”
他原本尚算平宁的心,一下子被她的话激起千层浪。扶着车辕的手,也陡然握紧。
“大齐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她也抬起头来,优雅的脖颈露在寒冷的风雪里。如同一根一折即的断的藕。三千世界,所有娑婆混沌的起心动念,都在这具熟悉又遥远的女人身体上翻涌起来。然而,她乌青色的唇瓣张和,吐出来的话,像鬼魅一样抓扯着宋简的情绪。
“这对爷来说,很重要吗?”
宋简膝上传来一阵几乎直扎入脑的疼痛,他身子一偏,险些没有站稳。
辛奴忙道:“爷,回吧。夫人担心您,已经遣人过来问了好几回了。”
第10章 动念
快起更的时候,雪渐渐停下来了。
陆以芳在灯下绣鞋面子,陈锦莲掌灯,打着哈欠,陪在她身旁。
陈锦莲嫁给宋简,才三四个月,人年轻,也生得美。是陆以芳千挑万选,替宋简纳的妾室。宋简对女人的事情并不上心,陆以芳到是乐此不疲地为他寻觅美妾良人。对于陆以芳而言,她已年过三十,什么情情爱爱都是俗人脑中浅薄的东西,她想掌的是人事来往千头万绪,庞大又复杂的一个家。只有如此,方不至于辜负她在大齐宫廷里修就的那颗玲珑剔透的心。
鞋面子上绣的是晚梅。是宋意然很喜欢的图样。陆以芳绣得很细,前前后后,绣了大半个月,如今才得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