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他中贡士的那几位被祝东楼邀来不久后还是觉得住在祝府比较拘束,小住了些日子都各自找客栈搬出去住了。也难怪,都是富家子弟,谁喜欢寄人篱下?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陈言一人,当然其他几人的存在祝东楼并没有告诉陈言,否则那不是时刻提醒陈言想起他们以银两疏通买官的事情吗?幸好如今陈言经此挫折更加意志消沉,平日只是静默不语、闭门不出,倒也没有再想起祝东楼他们做的这件事。
陈言不喜欢祝东楼这个人,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之后,他觉得祝东楼也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糟,至少祝东楼对他极为客气和看重。他说陈言没中贡士不要紧,可陈言书写得好啊,祝家就是开书坊的,只要陈言愿意,祝东楼就帮他刻版出书。陈言想将自己的手稿变成书,这本书里藏有他太多太多的不平和饮恨,他只能写进书里。他没有署自己的名字,所以《风波鉴》有了一个新的笔者名——落魄书生。是啊,难道还不够落魄吗?如今自己连试都没能考,还有什么脸面回乡面对家乡父老的眼光,他承受不起。也许就这样留在汴城靠写书为生倒也不错,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写稿,越来越形容憔悴。不久,祝东楼派了一名女子来服侍陈言,这名女子叫做源姬。
陈言一开始并不喜欢源姬,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哑巴。他虽然留在祝府写书,但是那是无奈之举,他心底还是不愿靠近祝东楼,所以连带祝东楼的人,他都一并排斥了。
源姬很安静。是啊,她是个哑巴,没法不安静。
陈言开始对源姬改观,是在某个深夜。他因为口渴,便起身找水喝,然后他看到源姬在他平日书写的桌案前也在写着什么。
他没想到这个哑女也会写字,一时好奇就走了过去,然后他惊呆了。
源姬在给他的书稿写评,或者说是提意见。她写得很认真,连陈言走近都未发觉。
源姬终于停了笔,长舒了一口气,正要拿起来自己欣赏一番,却有一双手从她身后伸来,抓起了她写的那张纸。
源姬一惊,回身才发觉陈言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言看着这张纸,却觉得心头被人重击了一拳一般。源姬的字不怎么好看,古怪得像在画圈,话也断断续续的,有些不连贯,可是陈言还是看懂了她写的话:优点是写鬼喻人入木三分……缺点是低谷总会过去,文章郁愁难解不好,读书的人会因此更失去信心,积极的内容多写,伤春悲秋的不是个男人……
源姬眼巴巴地看着陈言握着那张纸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陈言。
却听陈言长叹了一声,语气却有些如释重负,“是啊,我陈言再不振作下去,真是连一个哑女都不如了。”言罢,竟对源姬正揖一礼,“源姬姑娘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顶,令陈某茅塞顿开,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请受在下一礼。”
原来不是要打她,这个书呆子和别人有些不同。源姬心里这般想,嘴角上却露出了第一抹笑。
她的笑犹如寒冬腊月绽放在荒芜白雪中的一朵艳梅,让陈言的内心重新迸发出了热烈的信念。
至此,二人之间那之前微妙的隔阂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知己般的惺惺相惜。
陈言开始改稿,源姬就在旁边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给陈言看,虽然她多数时候都是写得乱七八糟,可是陈言看得却很开心,因为源姬写了这么一句话:我是你的第一个读者,我喜欢你的书。
陈言的改稿行为惹怒了祝东楼。要知道当时印书多用雕版印刷,所谓的雕版印刷是在一定厚度的平滑的木板上,粘贴上抄写工整的书稿,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纸正面和木板相贴,字就成了反体,笔画清晰可辨。雕刻工人用刻刀把版面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就成了字体凸出的阳文,和字体凹入的碑石阴文截然不同。印刷的时候,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墨汁,然后把纸覆在它的上面,轻轻拂拭纸背,字迹就留在纸上了。
尽管在小说盛行的明朝,雕版印刷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可是它的弊端一样明显:刻版费时费工费料,大批书版存放不便,有错字不容易更正。
虽说北宋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是他的这项造福后辈的发明在当时并没有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反而被封建主义思想所压制,一直没有广泛地传播开来,所以雕版印刷依旧是印书的主体工具。
祝东楼已经快要雕版完毕,可是此时陈言说要改稿,可想而知,这对祝东楼来说意味着什么,几万两的银子没有了……
这次的争吵导致了祝东楼和陈言最终撕破了脸。陈言扬言要离开祝府,并要带走源姬。祝东楼又岂肯让他如愿,这个祝府你陈言进得来就出不去。可是陈言又是何等固执之人,所以……
“所以你把那位陈言公子怎么样了呢?”陆元青接着问道。
祝东楼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毒的神色,“让他永远不能离开祝府而已。”
沈白皱眉问道:“所以你把他杀了?”
陆元青闻言却是摇摇头,“陈言是祝公子的摇钱树,他怎么舍得把他杀了呢?”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堂上立着的邵鹰,“邵捕头不如说说该怎么让一个人活着却不能离开自己的身边。”
邵鹰冷哼一声后道:“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陆元青一副孺子可教的嘴脸,“还好,邵捕头没有说砍了他的双手双脚。”他转头看向祝东楼,“所以祝公子你挑了陈言的脚筋对吗?手筋你自然不会挑,你还要留着他的手去写书呢!我猜的可对?”
祝东楼面部抽搐,“是,我挑了陈言的脚筋并威胁他如果不把《风波鉴》写完,就把源姬杀了给他陪葬。”
陆元青微笑着点点头,“果然,这才是祝公子的真正计划不是吗?源姬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棋子,你早就想好了,以陈言的脾气怎么可能受制于你,人都有弱点,尤其是男人的弱点更加明显,那就是女人。可是陈言没有这种弱点握在你的手中,所以你帮他制造了一个弱点,那就是源姬。”
陆元青那本来呆气十足的脸在此刻的祝东楼看来已经近乎妖异,“对,你猜得不错。陈言虽然恨我入骨,可是他不想连累源姬,所以他继续了《风波鉴》的书写……”祝东楼忽然顿住了,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猛地打住了。
沈白问道:“然后呢?陈言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祝东楼的话忽然犹如梦语,“他突然失踪了,还有源姬也不见了……他们一起逃走了,那些去追他们的人回来禀告说,他们已经死了,掉下悬崖摔死了……”
沈白闻言微微皱眉,“事后你可去那崖下寻过他二人的尸首?”
“峭壁悬崖怎么去找?”祝东楼似是安抚自己道,“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还活着,那样的悬崖峭壁,摔下去有死无生……”
陆元青微微一叹道:“既然祝公子这般肯定他们都死了,那这杀人的必然就是他们的鬼魂了。”
祝东楼闻言僵硬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元青一笑道:“祝公子,我是在救你。告诉我那个源姬的来历。”
祝东楼迷惘道:“源姬?这关源姬什么事?”
陆元青却是摇了摇头,“不,很重要,很重要的。”
祝东楼疑惑道:“北镇有个‘八弦小馆’,源姬是那里的艺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弹琴,非常迷人,我将她买了下来带回了祝府,不过回府之后,我突然又不怎么喜欢她了,所以就没再注意她。”
风波鉴(17)东瀛幻术
汴城县虽然只是个县,可是它四通八达,不仅靠近京城,而且北面沿海,是个通商贸易比较密集的县城。
祝东楼所说的北镇因为沿海,常有东瀛浪人出没。明朝时,因为这些东瀛人无休止地侵扰沿海地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明朝的百姓“亲切”地称他们为“倭寇”或者“倭人”。
陆元青闻言点了点头,“所以说这位源姬姑娘极有可能是位东瀛人。”
祝东楼摇摇头,“她是个哑巴,不能开口说话,谁知道她是哪里人。一天到晚抱着一把破琴弹个没完,无趣得很。”
陆元青却是一脸“祝东楼真不识货”的表情,“三味线最初起源于琉球国,不过如今已经传入了日本(明朝时,已经叫做日本了),成为上流贵族间弹奏的一种乐器。这位源姬姑娘精通三味线的弹奏,可见她在该国的地位一定不低,甚至是个贵族。”
祝东楼一脸惊讶,“她?贵族?”
陆元青却是看了看祝东楼,才对沈白道:“大人,祝公子既然是有功名在身之人,此案尚未明朗之际,确实不宜将其关入大牢,不如就让他回府,加派衙役严密盯着他的行踪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