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刘修很庄重的行了一礼,先把他昨天回洛阳之后听到几个人的意见说了一遍,最后说:“现在看来,无非是此举不合圣人经义,所以大家一时难以接受。”
王苞老眼一眯,嘴角的胡子一颤:“所以你觉得无须理会,只要用事实来说服他们即可?”
刘修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听王苞的这口气,显然他并不这么认为。王苞人老成精,又在朝廷上混了这么久,而且这个人和卢植还有所不同,他不迂腐,甚至可以说非常势利,他是一个真正有官僚。他对这些人的猜测肯定在他这个官场新丁之上,在有不同意见的时候,先听听他的建议应该非常有好处。
“敢问大父高见。”刘修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客客气气的向王苞行了一礼。
王苞把刘修片刻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抚了抚颌下的胡须,得意的瞟了一眼王瑜和王斌父子:“如何,我说他比你们都强吧。话到嘴边留三分,任何时候都不会错。”
“父亲教诲的是。”
“大父教诲的是。”
王瑜父子连忙恭维道。王苞嘿嘿一笑,往晃椅上一靠,不紧不慢的晃悠起来,苍老的声音像是一口经历了无数风霜的旧钟,音色虽然不再优美,却饱含着历尽人世的苍桑和狡黠。
“老夫我,就希望你这个法子在天下推广,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才能捞到更多的好处。”王苞淡淡的说道:“不光是我一个人,天下的世家豪强,包括那些反对你的人,都是这么想。”
刘修一愣,竖起耳朵,将王苞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可是我在朝廷上还要反对你,为什么呢?因为不反对你,就是和天子作对,就是违背了圣人教诲。圣人不会从曲阜爬出来找你的麻烦,那些以圣人门生自诩的儒生除了骂几句,也不会真拿你怎么样,可是天子会,天子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他指指着刘修,“你解了党锢,却不知道为什么有党锢,孝桓帝为什么会兴起党锢,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宦官不是好人吗?不,那是因为士人虽好,却反对他,一直希望清河王刘蒜即位,宦官虽恶,却只能依附他而生,任由他摆布而无还手之力。”
刘修惊诧莫名,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了最骇人听闻的党锢原因。
“你的新政,哪怕对天下所有人都有利,甚至能沿续大汉江山万万年,但是只要危及到陛下本人,你就是万恶不赦的乱臣贼子。”王苞越说越慢,但是话也越来越诛心:“天子还年轻,也许会一时被你说动,但是只要他冷静下来,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想的永远是对他本人有没有危险。他也许没那么聪明,可是他的身边永远不缺聪明的人来提醒他,只要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就能在他的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而这颗种子总有一天会成长为一根大树,至于他是栋梁,还是杂树,那并不重要。”
刘修震惊不已,曹艹诡异的神情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子明白了王苞的用意:“所以说……反对我的人,并不是真正在反对我,实际是想让我做替死鬼?”
王苞说了太多的话,显得非常疲倦,干瘦的胸膛在越布单衣下剧烈的起伏着,好一阵才慢慢平复下来。他伸过有些湿冷的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刘修:“孺子可教。”
刘修冷汗长流,却又庆幸不已,仿佛闭着眼睛,铆足了力气一直往冲,突然被人拉住了,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在悬崖边上,再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所有人都希望他能说服天子,都希望天子能推行新政,从中获取利益,可是谁也不肯担这个责任。天子要想打败鲜卑人,不得不同意他在并州大展拳脚,可是他如果在廷辩时说服了那些“反对者”,那天子要么会不顾一切的否决他所做的一切以扼杀那些人的贪念,要么屈服于所有人的意志,全面实行新政,那样一来,天子将失去对帝国的控制,而他就是那个得意洋洋,自以为大获全胜的始作俑者。
换句话说,他就是振臂一呼的首义者。
“多谢大父。”刘修一拜到底。
“你准备怎么办?”王苞偏过头,静静的看着他。
刘修微微一笑:“我在并州实行新政,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举措,岂能一概而论,不分清红皂白的推广到整个天下?我觉得,至少应该先在并州实行几年,看看效果再说。如果并州能因此富强,那再推广也不迟啊。”
王苞笑了,越笑声音越大,直笑得咳嗽起来。王斌连忙拿过痰盂,侍奉着王苞吐了痰,又帮他顺了好一会儿的气。王苞慢慢的平息下来,喘着粗气摆了摆手:“好了,老夫我累了,要小睡片刻。斌儿,你带他去见见你母亲。”
刘修和王斌一起施礼退出。王瑜静静的陪在王苞身边,王苞也不说话,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般,过了好久,王苞才慢悠悠的说道:“天下将乱,此子如果有异志,那个相士倒也不算说错。”
王瑜点点头,又有些不解的问道:“父亲,天下会乱吗?”
“我想十有八*九……会的。”王苞喃喃的说了一句,打起了鼾声。
王瑜欲言又止。
……蛮夷邸在洛阳城西,处于各林苑之间,风景优美,即使是在盛夏也自有一番别处不多见的阴凉,充分体现了大汉帝国对愿意归附的属国或者部落诚挚的善意。
裂狂风就下榻在蛮夷邸中新收拾出来的一座小院里,这座小院原本是给鲜卑人使者住的,自从鲜卑人叛逃出塞之后,这幢小院就空了下来。朝廷一直指望着能招安鲜卑人,希望他们重新来到洛阳的时候还能看到当年的痕迹,多少有一点回家的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安排其他人入住。后来孝桓帝希望用和亲的方法招安,被檀石槐狠狠打了一耳光之后,大汉就再也没有这种奢望,这次终北国使者来归,就被安排在了这里。
小院里的装饰虽然去掉了,但是房屋整体结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多少残留着一些鲜卑的味道。裂狂风闻着这熟悉的味道,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以这种身份来到大汉,以前听檀石槐谈起大汉,总是以一种狼看羊的目光俯视大汉人,没曾想今天自己会以一个近似投降者的身份来向大汉进贡。
裂狂风学着大汉人的样子坐在大堂上,回想着觏见大汉天子时的情景,不禁摇了摇头。他一直以为大汉的天子是个高大威武的汉子,没想到大汉天子不仅不威武,而且很瘦弱,脸色也非常不好,裂狂风非常怀疑他那双瘦而长的手能不能提起战刀。
这样一个人能管好这么大的帝国吗?刘修那样的勇士怎么会屈服于这样的天子?裂狂风觉得不可思议,要是在草原上,这样的人连做娈童都不够资格,更不要说做天子了。
裂狂风隐隐的有些后悔。
“阿哥!”风雪提着裙角,一路奔了进来,看到裂狂风沉重的表情,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看到风雪,裂狂风的心情愉快了许多,他拉着风雪走上堂,又请铁狼入座,有些生疏的按照汉人的礼节上了酒食,笑道:“我到汉人这里这么久,还是觉得他们除了铁和盐之外,就是酒最好了。”
铁狼心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举起杯一饮而尽,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和并州的酒相比还是太软了些,没劲道。”
风雪和裂狂风互相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院子外,大鸿胪韩融指着那驾带有太极道馆标志的马车不解的问道:“刘修来了?”
门口的卫士答道:“好象不是,是他新纳的那个胡姬。”
“胡姬?”韩融更迷惑了,“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她也是那个什么终北国的?”
“不太像。”那卫士摇了摇头,“我听说这个胡姬好象是鲜卑人,是被刘大人俘虏的。”
“鲜卑人?”韩融突然好象明白了什么,眉梢一挑,笑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