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姜笑够了,方直起身子问他,“你真的行走过江湖吗?”
顾有悔拍掉手上被碾碎的叶子,将剑抵在双腿前。脸上挂起一丝落寞。“当然走过,不过,其实现在这世道上,哪里有什么江湖。”
说着,他举起剑,随手打头顶的一颗漏冬的果子,正要递给纪姜,想了想,又在衣襟上仔细地擦了擦,这才递给纪姜。“吃点吧。压压惊。”
纪姜接过他递过来的果子,张嘴咬了一口,漏冬的果子,竭尽全力地长满甜蜜的汁水,一口下去,直往唇齿之间窜。她一面品着其中的滋味,一面闲问道:“为什么说如今的世道没有江湖。”
顾有悔在身边靠着树干立住,“乱世才有江湖,如今,到真的是个乱世,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的那些人,到可以如匪徒一样流窜四方,搜刮民财,几刀下去屠个满门,不在话下,杀人就当是给人留碗口大的疤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相反,真正的江湖豪杰,稍有不慎重就被当成流民抓了,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看了几场县衙门口架棍子的刑,说起来,有些人还和我打过照面。哎……什么叫英雄报国无门,侠客还不如个唱戏的,一身侠肝义胆,被剥掉衣服仍在百姓面前打,你说,还几个人肯劫富济贫,惩贪官杀污吏,早寒心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也不在乎眼前这个宫中的女人能听懂多少。
“对了,你是要去青州府吧。”
“嗯。”
纪姜咽下最后一口果子肉。意犹未尽
“你是要去找宋简是吧,听说他在青州府玩大发了。”
纪姜险些呛着,“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听你的口气,你认识他。”
顾有悔仰起头,“以前,我还在家中的时候,到是认识他,后来……两年前又见过一次,她妹妹宋意然带他来找我师父,治腿疾。”
纪姜忙接着问道:“他的腿怎么样了。”
顾有悔有些愤恨“你还能不知道?当时不知道是谁逼他跪行出帝京,他一路爬到嘉峪,他妹妹说,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一双膝盖磨得连肉都没有了,光看见里头两块白深深的膝盖骨头,在师父那里养了半年,才勉强能站得起来,这一两年,大多时候,应该都得靠着轮椅来行动。”
说到这里,顾有悔到收起了将才那份轻佻作风。正色道:“要说到政治军事,大齐没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这么个人物娶了公主蹉跎一辈子也就罢了,你们朝廷还把他一家逼得家破人亡,要我,我也恨死朝廷了。”
他把剑抱到怀中,义愤填膺地说着,好像他自己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现在去找他,恐怕真的是去找死。”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
纪姜抬起一双星月般的眼眸。“不找他,我去什么地方,我们是夫妻,如今我被除宗籍,他就是我的户主。”
“呵!”
顾有悔噌地跳起来,“什么户主,你还不知道吧,他在青州府早就娶亲了,美妾娇娘都纳了好几房了。他的妻子是陆佳的女儿陆以芳,你现在走到他面前,他还不把你往泥巴地里作践啊!还有,他的妹妹宋意然,见了你估计就要剥你的皮。你是不晓得,她在嘉峪为了救他哥哥的性命,爬了多少人的床榻啊……落了一身的病,这会儿……”
他说得有些激动了,见纪姜那双眼中的星月悄悄暗淡下去,这才悻悻地闭了口。
“我是怕他会杀了你,我不想你死,毕竟你死了,师父也不能让我活着。”
说着,他有些颓然地靠着她坐下。
“喂。你要不别去青州府了。”
纪姜抬起头,山中雪凝成了霜,晶莹剔透地挂在一叶不留的枝干上,干冷的风打着旋儿地冲入她的眼中,又把她眼底的那个人掏了出来。宋简也是个喜着青色袍衫的人,成亲卸官之后,平日里闲暇在家,就爱教她写字。每次他轻轻握着他的手,告诉她腕力如何运,笔锋如何勾。写完只有,他亲手盖上砚台,架平湖笔,然后烫软自己的双手,来捂她的手。
后来纪姜为他建了流觞亭,重阳中秋,两人铺席而坐,把书楼那些无用而瑰丽的书卷都搬出来,纪姜起一句,宋简就流畅的讲典故和出处,青衫磊落,像个坐享人间富贵美人,而又丝毫不染油腻腥膻的书中仙。
在那个年岁里,宋简虽不深情,但算得上是个温柔的男人。
“有悔,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嗯。”
顾有悔坐直起来看着她,霜雪的沫子落了一两星在他的鬓角,慢慢地融城晶莹的水珠,如同坠在她发上晶石。
“一来,是为了大齐,我要替我弟弟解白水河之困。二来……”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这两年来,每每当我要给自己寻觅一个归宿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吧,我就谁都看不入眼了。三来……”
她吸了一口气,“三来,一路上,我仍然有些想他。我知道他恨我,不过,我一日为庶人,他一日为臣,这样挺好的,我们都没走出去太远,谁也没多要什么,很公平。”
这下轮到顾有悔听不懂了。
什么叫“我们都没有走出去太远,谁也没有多要什么。”他想不明白,难道宋简要得还不够多吗?但在他的立场上,他也不好再纠缠着纪姜的痛处来问。
索性吹了个口哨,破了这多少有些伤感的气氛。
“哎,你要去就去吧,本来我想暗中护送你去青州府的,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看来我也不用暗地里跟着你了。跟你同行吧,这一路上,恐怕还要出别的乱子?”
“别的乱子?什么意思?”
顾有悔向刚才遇袭的那个方向望去,“你以为那几个人真的是山匪啊。要不要我划开他们下面的裤子给你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人。”
纪姜脸色一红。“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东厂的人?那他们怎么还……还……”
她是何等高贵的人,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顾有悔把话接过来,“明目张胆地杀你,那不是逼着我爹对东厂下刀子吗?可不得伪装成山匪劫财劫色来掩人耳目,你是想说他们为什么要解汗巾子,太监就不想那方面的事了,你是宫里出来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不过,我想不明白,东厂的人,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纪姜凝眉想了想,“有人……不想让宋简退兵吧。”
“谁啊,东厂厂臣,梁有善吗?”
顾有悔吐出这个名字,又觉得忌讳,啐了一口道:“呸,狗阉党,名讳和小爷这么像。”
纪姜被他逗笑了,“顾大人一代大儒,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