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静静地看着四娘走近。眼波如海,深不可测,眼波如冰,寒不可近,眼波如刀,利不可挡。四娘喃喃地低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阿姗她——啊——!”
钱婆婆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头也不回,径自往家庙中添加灯油去了。七娘转过身来,想说什么,还是没敢说。院子里的慈姑和玉簪都吓了一跳,先前听见七娘尖叫,她们还犹豫着不敢去看发生了什么,可眼前的的确确是九娘动手打了四娘!九娘子怎么会动手打人?!九娘子竟然动手打人!
“疼吗?”九娘的声音,在院子里格外清冷。
四娘捂着脸,竟说不出话来。这人,还是九娘吗?
“你被我打一巴掌就觉得很疼了?我姨娘的脸有多疼你想过吗?”九娘淡淡地问。
四娘委屈之极,七娘做的事凭什么都要算在她身上!她们凭什么都要怪她!她们凭什么都敢掌掴自己这个姐姐!她们才是错的!四娘举起手想要打回去,她想打,可是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矮一点的九娘,寒星似的眸子淬着冰,她竟然只扶住了槅扇门,摇着头哑声道:“你疯了!你姨娘的伤不关我的事!”她更气自己没用!
“你想说你只是好意提醒她是吗?你真是可怜。你连自己都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不过是多一句话而已?”九娘直直看进四娘心底:“你其实明明知道七姐做事不过脑子,一点就着;你明明知道她会闯我的库房翻找发钗;你明明知道我姨娘白日里都在东暖阁做针线。你其实都知道,但是你心底巴不得她闹腾,巴不得她闹得越大越好越糟糕越好。所以你才会故意多一句话两句话,还要自己骗自己你不是有意的。你自己都不愿做你姨娘那样的人,你也不肯相信你做了那样的人,因为你心里清楚那是乱家之女,类不正也!”
乱家之女,类不正也!
四娘眼前一黑,一块大石压得她胸口血气翻腾,似乎有什么最可怕的东西要涌了上来。她拼命抓住槅扇,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你胡说!”她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来,为何却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那很轻很轻的声音?
“你觉得人人都待你不公,人人都偏心我,善待我,明明我姨娘的出身卑微,我应该样样不如你,对吗?你觉得因为你姨娘姓阮就连累你不受婆婆重视?我们三房和姓阮的能脱得开干系吗?”九娘眼中泛起万千星辉:“你不记得了?我原本是样样不如你。爹爹只喜欢你和七姐,从没有多看过我一眼。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进学也没人管,成日穿你的旧衣裳,得了个金镯子你也想法子夺过去。迎痘娘娘的时候只有慈姑一个人照料我,我死了都没人知道!你习惯了要踩着别人才舒服,才觉得自己站得高。可是,四姐,人只有自己站直了才能堂堂正正地往高处走的。我靠自己念书,靠坦坦荡荡一腔诚意待人接物,站直了走向高处,不是靠搬弄是非、逢迎谄媚、哭哭啼啼,踩在姐妹身上和指望靠在男人身上。”九娘缓缓地说道。
门槛里面跪着的七娘无力地蜷缩在蒲团上,浑身发寒。不知为何又隐隐庆幸九娘对自己还是口下留情的。
四娘只觉得自己内心最隐蔽的最见不得人的那份心思,被九娘血淋淋地剥了出来,痛极,羞极,她摇着头,翕了翕嘴唇:“我——我不是——我没有——”
九娘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你有。你一直觉得我对你好是应该的吗?你错了。我对你好是因为我们是一个爹爹生的。你自己做不了主,摊上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姨娘,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好好教导你,不是你的错。我只盼着能如时雨化之,能补上你心里头缺的那一块。我不过想让你知道,就算你是阮姨娘生的,你和我一样,我们都姓孟。可是你看,你心里那块就是填不满,你就是要去姓阮,谁也拦不住你。”九娘冷冷地道:“七姐不过是蠢而已,可你是坏,你是真的坏掉了。”
四娘无力地靠在槅扇上,拼命摇着头。这不是九娘!九娘最和气不过的,这人说的话太可怕,不想听不要听!胸口的大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喘不过气来了!她拼命压住喉咙口的腥甜气,闭上眼,不要看不要听就好了。
“阮玉郎要你给吴王做妾,就是看中你这乱家的本事吧。他真懂你,或者是你生母懂你,姨奶奶懂你。”九娘叹了口气:“可惜,是我多管闲事了。更可惜的是陈太初竟然被你这样品性的女子肖想,真是白白玷污了他。”
四娘浑身发抖,胸口的翻腾终于压不住,喉咙口的腥甜猝然涌上来,一口压抑许久的郁郁之血终于还是吐了出来。四娘垂目一望自己前襟,几乎要晕了过去,她死死地抓住槅扇上的雕花,哑着声音喊:“钱婆婆——钱婆婆!——我——”
竟然没有人理她!四娘心中恐惧到了极限。
九娘慢慢取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四姐,你不用怕,气急了吐这一小口血,伤肝而已,死不了,还能跪家庙的。可惜爹爹不在,翁翁不在,姨奶奶不在,流泪吐血都不顶用,你若要用自尽的苦肉计,还请演得像一些。”
四娘退无可退,脸都靠在凉凉的槅扇上头,只哭着低诉:“别说了!你别说了——”
“还有四姐,以后你不用费心打探,不用暗中留心,你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就是。对了。今日我们结了个桃源社,二哥、太初哥哥、阿昉哥哥、六郎,还有苏家姐姐,六姐,我,和阿予。我们八个结社了。表叔母是社长,大伯娘是副社长。我们定下每个月初十、二十是社日,我们要去骑马,吃喝,去瓦子,去茶坊,去夜市。”九娘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赶紧进去告诉七姐吧,用尽你挑拨的本事,看看是不是要用什么来划伤我的脸,还是要推我下水、害我断腿?甚至杀了我?你们尽管试试。我们尽管试试。”
七娘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阿妧!阿妧你进来——!你听我说!我不会的!我不会了——!”
四娘哭着闭上眼直摇头,死死地扒住槅扇才能让自己不瘫下去。这不是阿妧,这是修罗,比阮玉郎还可怕的修罗。
钱婆婆在门外的小杌子上坐下,看了看门槛里案前跪着的两个小娘子正哭得伤心欲绝,又看了看那个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向院门外而去的小娘子。
没错,进了家庙,任你吐血、断腿,跪完才能出去治呢。这祖宗家法,还真有人看仔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