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穿着厚底官靴,依旧能够感觉到脚下的金砖上有一股热量传上来。
这屋子,竟热得跟火炉子一样。
屋里没点灯,黑暗,正中是一袭纱幔,里面坐着一个人。
“吾皇万岁!”黄锦和陈洪同时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
“都起来吧!”嘉靖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个大太监同时起身。
陈洪自去点灯,而黄锦则卷起纱幔。
灯亮了,照到嘉靖皇帝那张青色的脸,看起来,不带一丝血色。
大热的天,嘉靖皇帝还穿着一件厚厚的松江棉布道袍,额头上也看不到半滴汗珠。
黄锦欲伸手去扶,嘉靖皇帝却猛地站起来,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黄锦,陈洪,你们看起来好象很热。”
黄锦将手中的折子递过去:“万岁爷的修为好象又精进了许多,已然修成了半仙之体,早就寒暑不侵了。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老奴肉体凡胎,这一冬一夏,却是特别难熬。这份折子甚是要紧,臣不敢轻率处置,还请陛下圣躬明断。”
他心中却是苦笑,这个万岁爷爷是出了名的难侍侯,姓格古怪不说,还有许多怪癖。比如这么热的天,他偏偏要穿棉衣,关门闭户,将屋中弄和烘房一样。可一到数九隆冬,却门户大开,只着一件单薄袍服。
万岁爷最近两年一心修炼,也不怎么过问政事。可每当召集内阁六个大学士和司礼监四大太监议事时,总会将其中几个年老体弱的弄出一场大病来。
比如上个月蒙古俺答打到京城时,嘉靖皇帝就传严阁老和徐阶来这里问策。严嵩还好,都八十的人来,身体却跟铁打似的。倒是那徐阁老被热出一身大汗,出门见了风,到现在还躺在床上。
“什么要紧的折子,近曰四海升平,也没什么大不的,你自己批红就是了。”皇帝面上带着一丝疲倦。
所谓批红,就是皇帝接到臣子的折子之后,用毛笔蘸了朱砂,在奏章上写下处理意见。
可天下间官员千千万万,每曰送过来的折子堆起来跟座小山似的。人力有时而穷,皇帝只有一双眼睛,根本就看不过来。
而且,大明朝的许多官员都很艹蛋,写折子的时候喜欢玩弄辞藻,一篇千余字的折子,故意写得云山雾罩,到结尾时,才将所奏之事一笔代过,没得让人心浮气躁。千余字还算好的,碰到那种下笔如有神,一写就收不住,洋洋万言的折子,看上半个时辰,结果却是一份请安折子,你连杀人的心都有。
为了节约时间,提高行政效率,大明朝弄了一套很完备的政治体制。
官员们上折子的时候,需要先将折子从到部院,再由部院统一先交给内阁。由内阁六个大学士先浏览一遍,写下处理意见,并按轻重缓急分类,交给司礼监的四个大太监审核。
四个大太监看了内阁的处理意见之后,再代替皇帝写下复核意见,交还内阁处置,这就是所谓的批红。
实际上,司礼监的批红权利本属于皇帝,碰到要紧的折子,秉笔太监们也不敢专断,得送到皇帝这里来。
黄锦手中这份折子就是如此。
听到皇帝的话,黄锦轻声道:“万岁爷,这份折子你还真的要看看。”
“又有什么要紧,左右不过是歌功颂德,报捷的报捷,颂圣的颂圣,又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嘉靖的脸上露出一丝刻薄的表情:“那些官员们,当蒙古人打到城墙下的时候,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说起退敌之策,一问三不知。如今打了胜仗,都跑出来抢风头,粉饰太平盛世了。却不知道,如今的大明朝内里已经空了。朝局一误再误,先有江浙倭寇为患,现在又是蒙古人打到眼皮子底下。内忧外患并起,罪在内阁,罪在朕手头正使着的那一批庸官。”
皇帝这一席话,将所有的朝臣都框了进去。黄锦和陈洪身子都是一震,心中突然没由来地感觉到,这朝廷人事或许真的要大动了。也不知道将来又有多少新贵一飞冲天,又有多少老人从此归隐山林。
“圣明无过天子,这份折子陛下却不能不看。”还没等黄锦说话,旁边才陈洪突然插嘴。
被他抢了先,黄锦不为人知的皱了一下眉头,可依旧佝偻着身子恭敬地站在皇帝身前。
这份折子他和陈洪,还有司礼监其他两个秉笔太监都是在中午时看到的,知道兹体事大,商议了一下,也不敢耽搁,让黄锦先带着折子面圣,其他人则分头了解具体情况。
“哦,说说,又为什么不能不看。”皇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将手双放在丹田位置,目光下垂。
陈洪道:“回万岁爷的话,这是左都督锦衣亲军指挥使陆炳的折子,弹劾大同总兵官仇鸾丧师失地,杀良冒功,欺君罔上,求斩仇鸾以正人心国法。”
嘉靖猛地抬起眼帘,眼珠子放出绿色的光明,就如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