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对着诚心向厨的人,一向能拿出万分的温柔, 心里头叹气,还要从那满盘子粗细不均的萝卜丝里头,掐出几根看着一般大的安慰她。
钟应忱微微摇头:“自以为无过,而过乃大矣, 自以为有过,而过自寡矣。你这般纵着她, 未必是…”他说到半截,见池小秋皱了脸, 知晓她委屈,便转了话头:“既是——要我帮忙,总得讨要些什么不是。”
下一刻,便见钟应忱伸了手,从来没见过的无赖模样:“礼呢?”
池小秋受到了惊吓,这…这不是她认识的钟应忱!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手早已上前,掐了掐钟应忱的脸。
确实是一张面皮,皮囊合该是一个人。
池小秋点点头,有些无助。
现在,谁能告诉她,该怎么若无其事地,把这不听话的爪子,从他身上拿开?!
梅鹿竹飒飒作响,微风熏然,确是个好天气好辰光。
钟应忱怔了片刻,忽然笑了。
同他往日总是轻轻浅浅的笑不同,这一次,池小秋大概知晓了,什么是乍然春山,乍然晴岚。
钟应忱又往前探了探,弯着宛如画出的墨眉,笑问:“可要再捏捏看?”
池小秋不敢动,他便善解人意捏着她指头,又往自己脸上戳了戳。
“……!”
池小秋猛地一抽手,受惊一般睁着水沉沉的眼睛,往他这里匆匆一眼,立刻瞧见了几道红印子。
她做贼心虚,两只眼睛惊慌失措不知该落在哪里好,钟应忱眼看着她便要找借口走掉,忙清清嗓子,紧着想了个话题,将池小秋拉回来。
“这月我看了店里出息,当日银钱投得当真划算,这店开得极好。”
池小秋仍把眼瞥一边,结结巴巴:“是…挺…好的!”
钟应忱环顾了一圈雅致后院,这里确实让池小秋打理得得趣,她虽不懂造园,可池氏摆设风格自成一家。
紫藤架上垂着香炉古瓶样小花囊,都系柳枝蒲草芦苇变作,十分小巧,通草花染就的四时花卉错落有致,插在其中。桌上设了两层,都搁上便是酒桌,撤下一格变成棋桌。不过宽窄十几步的地方,总能在方寸处见匠心。
可若只看到这些,他怎么能算是“好用的钟兄弟”呢?
钟应忱慢慢道:“可这店里头,还能更好。”
天下唯有两件事,能瞬间将池小秋心思拉回:饭食和池家食铺。
钟应忱将她脉门掐得门清,果见她立刻回神:“什么?”
“来此地设宴诸人,多半所为何事?”
池小秋斩钉截铁,颇为自豪:“吃饭,尝菜!”
“…除却吃食?”
“喝酒,吃冰酪,喝饮子茶!”
钟应忱长叹一声,循循善诱:“除却酒食?”
池小秋憋了半天:“说话?”
这题答得偏了,可钟应忱是个偏心考官,毫不吝啬给池小秋打了甲等再夸上一顿:“便是如此。若是南北客商,自是要借着咱们店里商谈生意。若是手里有些闲钱的,呼朋引伴也要有个消遣。”
池小秋听得直点头,并没发现,钟应忱不动声色便将他们俩归作了“咱们”。
太阳西晒,两人便往堂前挪去。
“这席间的游戏甚多,惯常的划拳、接酒令、对诗、抽签、猜谜,文雅些的便是射覆、拇战,武人好的射箭、斗球,折中略动些的投壶、斗草,连这酒桌也能玩出花样来。”
钟应忱搜寻着在家时的记忆,池小秋忙给他续上一杯茶,里头泡了金银花和菊花,最是清热下火,还起了个新名儿叫双花茶。
正说得热闹处,忽见对面缓缓来了一顶小轿子,外头的轿子帘用的粗花布,却绣得五彩缤纷,瞧着鹅黄桃红十来种娇艳颜色,香粉的味道老远都能闻出来。
轿子落定,正停在对门处,就见一个打扮得娇娆妇人,衣裳都紧绷绷得掐出身段,莺声呖溜圆往里头去了,天然一段风骚模样。
池小秋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只是佩服这女子穿衣的勇气,便多看了两眼。
钟应忱却警觉,顺着一撇,便知道这大概是“半截门”里的妇人。 曲湖北边专有这么两三条巷弄,家家靠着水曲柳,外头一道实木门形同虚设,不管黑天白夜都大敞着。里头门框上边钉着个铜环,上头挂着一半的门,不需手来推,只风一过就乱晃。
就常有娼家隐在门后,露着一双鸳鸯交颈红睡鞋,散着裤腿,葱根似的手一拨,只露了半张美人面,可比明晃晃站出来要引人得多。
池小秋问他:“你认识?”
“不识得。”
接着他便听池小秋嘀咕:“她这散粉擦得好香…”
香得隔街都能闻见,要是凑到身前,大约要呛鼻子。
钟应忱一惊,他只想让池小秋通一通关窍,可没想让她去学这么不正经的东西,忙道:“你不必学她。”
池小秋尤在迷茫:“啊?”
“你这样,比旁人都好看。”
池小秋眨眨眼,又眨眨眼,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泛起,甜丝丝的,虽然陌生,可并不让人讨厌。
她把这突如其来的甜往下压了压,难得有些羞赧:“五月里头腌的一批鸭蛋出缸了,你今天就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