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多是粗麻葛衣,补丁摞着补丁,女子的衣裳破旧尤甚,浆洗到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屋子里,除了留下的老物件,其他一应日常用具,都透露着此间人家一贫如洗的境地。
目前为止,这间屋子他已找不出什么了 。
钟应忱出了屋子,环视了一圈,将视线对准了范家小儿女住的一间小屋。
据那秀娘陈述,范大郎死亡当晚,她和一对儿女都住在这里。
这间屋子比东间小上一半,小小一张床铺,也不知三个人怎么蜷得过来。陈设更是简单,给小姑娘带的绒花已经褪了色,土哥的玩具也没有两件,床上板朽衾薄,床底下慢慢堆着不愿丢弃的破烂玩意儿,也不知堆了多久,已经满是尘土,稍微一动,便飞了漫天,直呛人。
眼神一凝,钟应忱行动一顿。
一个堆着灰的包袱旁边,有一道新鲜的拖拽痕迹,十分显眼。
钟应忱俯下身,顺着包裹往里摸去,手指触到了冷硬冰凉的东西。
往后便是墙。
他勾着身子,在墙砖处一点点摸索,挨个敲打。
实心,实心,实心,敲至其中一块时,略显清脆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块松动了的墙砖。
顺着边缘处的湿泥慢慢挪,钟应忱终于抠出了这块青砖。
黑洞洞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又扁又细的小匣子,旁边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硬塞进去的纸包,因为揉进去时,太过用力,已经皱皱巴巴,有了破损。
钟应忱小心翼翼托出这两样东西。
匣子里头放着的,是两三根光华流转的点翠錾石榴纹鎏金银簪,下面铺着些碎银子,总得有二三十两。
而那包裹里头,却是压成碎渣的两团点心。
一团时候久些,已经发了霉,仍能看到里面熟悉的配料,桔饼,桃仁,青红梅丝,和稍整一小块酥皮上刻着的暗纹印花。
这才是当日范大郎从池小秋食铺上买回的玉带罗糕。
另一团还新鲜着,和当日何师爷手里的那一半一模一样的用料。
钟应忱拿出银针,往里一探。
一样有毒,一样无毒。
钟应忱站起身,望了这些物件半晌,重又将它们放了回去,细细掩好,连厚厚的尘土上的辙印也恢复如常。
这隐藏于故旧尘土之后的秘密,该让正大光明的人,正大光明地拆穿。
凡人命案子,必当众审理。何师爷半夜押了这自投罗网的犯案之人,忙忙审了半日,却审不出什么东西,正要抓狂时,钟应忱脚步匆匆,直闯进门来。
何师爷不悦,正要说他,钟应忱草草拱手道:“我这边另还有些线索,有些不解处,还望何师爷帮忙。”
他东问西问,问的都是当日搜查范家时的细节,何师爷到后头不耐,便直问道:“你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这杀人真凶,只怕另有其人。”
钟应忱静静道出这句话,何师爷还未反应过来,拷着锁链木呆呆坐在一边的大顺便突然暴起,嘶吼道:“杀了范大的人是我!是我杀了他!你们休要扯上旁人!”
他脖颈上青筋毕露,又踢又打,如一头失控的凶兽,泛着摄人的青光,要不是武大和另一个捕快忙冲上去,紧紧勒住他,大顺便要即刻冲出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何师爷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心有余悸。
“审了一上午,他便一直如此。”何师爷看了一眼日头,有些焦灼:“罢了,开堂的时候快到了,这会也赶不及了,先押过堂罢。”
钟应忱道:“若是过堂,何师爷不如再带上一个人。”
“谁?”
“范家大娘子。”
柳安县丞已经年近六十,举人出身,等了许久才补上的县丞位子。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想什么荣耀家门,只指望着明年考满能勉强升上一升,再不济,也能得个中,莫要倒过头来问罪便好。
柳安镇虽非府县,却是柳西巨镇,向来安定富庶,原是拖了许久关系才分到的肥差,本指望暗戳戳捞些油水,再坐上两任,便退下来做个体面的田舍翁,谁知今年诸事不平,方出了个五月叶案,让巡抚柳西的御史敲打了一番,这会便又碰了个人命案。
要说人命案也不稀罕,但谁让这证据指向的是池小秋呢,还是和唐主簿有些瓜葛的池小秋!
刑名重案,淹狱不得过十日,过堂不得过三日,且要贴了告示,公之于众。何师爷没法,只得带了大顺先回来,以免误了过堂的时间。
钟应忱自请为证人,跪在堂前。何师爷已经暗地里告诉了他,这次过堂,重点便已经是大顺,池小秋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必担心。
但当人拍案叫堂,道一句:“提池氏小秋!”钟应忱仍旧控制不住,猛得转过身来。
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下,池小秋手上拖着锁链,慢慢挪了进来,望见他时,粲然一笑,看不出半点颓靡。
钟应忱的手不自觉攥紧,喉头迅速滚动,急切地在她身上迅速逡巡数遍。
周身完好,不见伤痕。
霎然间,紧紧被提起勒死狠狠缠绕的心,骤然松弛下来,昼夜难眠的恐惧结成的高山冰川,猛然间消融。
这一刻,他知道了——
自母亲惨死后一年零五个月后,他重新有了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