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的傅念祖就送了一方少见的歙砚。这种砚石因为质地坚韧润密,纹理美丽,敲击时有清越金属声,贮水不耗历寒不冰,呵气可研发墨如油被藏家成为砚中之王。细细观赏可以见得砚面上有条条纹路,长的长短的短,有的还成双成对,恰似脸上挂双眉,所以又被称之为蛾眉砚。
傅念祖的妻子夏婵跟傅百善相互行了蹲礼之后,笑眯眯奉上两件亲手做的扇套。心头却在想难怪珍哥看不起哥哥夏坤,这位裴姑爷的相貌气度样样出众,哥哥就是拍马也追不上,总算输得不冤枉。
新人给长辈和平辈见完礼之后,就要给小辈派发回礼。裴青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多人,好在他先前考量得充分,特地吩咐准备了多余的。心想不管人能不能认周全,多散些礼总是无错的。
于是场中半大的七八岁的,刚蹒跚学步的一众孩子,人人都得了两个八分重打成柿柿如意,或是步步高升或是岁岁平安的银锞子。拿在手里又喜庆意头又好,孩子的父母生怕弄丢了,追在后头小心地哄劝将银锞子收过来,一时间倒是热闹无比。
不一会儿就到了吉时,仆妇们进来禀告酒席已经备好了,今日的席面是聚味楼的大厨们全包了的。为了东主的这场归宁宴,聚味楼今天特地歇业一天。归宁是古时流传下来的礼俗,又可称为三朝回门,是新婚夫妻在成亲的第三日,携礼前往女方家里省亲探访,女方家人准备丰盛的酒宴已飨各方来客。
傅家大厨房里,陈三娘亲自坐镇,每一道菜肴上桌前都要经过她的点头才行。聚味楼在青州开了三年,凭着真材实料味道纯正菜式新颖,很快就在附近州府站稳了脚跟,虽说不上日进斗金可也算财源茂盛。
如今陈三娘岁数也大了,按说在家享福尽够了,但她闲不住,无事就要到聚味楼指点一下徒子徒孙。何况今天是从小带大的姑娘的归宁宴,她更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置办。
傅家的院子里一字排开十来张大圆桌,先上了四干碟四冷盘,再上八盘热菜八碗炖菜。蚬江水鲜红油鳝筒,油卜塞肉八宝野鸭 ,佛手金卷凤尾鱼翅,天上飞的林里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讲究一道金鸡二道银鲤,三道铜肘四道玉卵,五道酥菜六道豆腐,七道酱菜八道清炒,蒸煮煎炸无所不用。
院子里觚筹交错,就有人笑问小五小六两兄弟,新姐夫第一次上门可送了什么可心的礼物,也不出来显摆一番?小五小六相对一笑都闭口不语,可那脸上的神色分明是满意至极。
傅念祖坐在一旁,饮下一杯酒水后心里有些怅惘。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家里发生的事多多少少都传至他的耳边,父母的功过做子女的不好置喙。可是人在做天在看,看饶得过谁?
今日人多嘴杂,傅家二房的新女婿裴青昨日就派了家中老成的仆从,细心周到地将几位至亲的表礼送到各自的府上。
因为明年将春闱,傅念祖自个得的是一套《曾文正公手抄考录集》。曾文正公本名曾秩,任当朝首辅多年,曾经奉旨担任四次春闱主考官。这本书就缉录了这四届科举前十名的文章,还有文正公的亲笔点评,字字珠玑句句精华,绝对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珍籍。
弟弟傅念宗得了一套《山海经志怪全像集》,这套书总共十二册,是历代最权威的神怪全册,因为刻板几经损毁,现在已经难以收集齐全了。傅念祖记得弟弟搜寻好久都未寻到,就在家宴上嗟叹了几句,没想到一个可以说是外人的人却记挂在心上,并且搜罗了送来。
二房的小五已经立志学医,对各种医类孤籍早已陷入狂热。听说登州吴老太医已经决定将他收到关门弟子,准备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据傅念祖所知,这位裴姑爷所送之礼就是前朝大家私藏的典籍,世面上根本没有流传过,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
小六年纪虽小已过了童试,正攒足劲道想入秋季大比。裴青所送的是一只红酸枝三开雕了辈辈封侯图的考箱,作工考究精雕细刻,气派简洁壮重,听闻是上届状元公所用,不说别的单就这份意头也是极好的。
这几份礼物所费金银不说,桩桩件件都送到了人的心坎上,这份投其所好揣度人心的本事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吧!相比之下,自己亲妹子傅兰香所嫁的夫婿常柏,论说是官宦子弟还是自己的同窗,可是其行事做派和裴青根本不能相比!
回门的姑娘照例要在娘家住一晚,宋知春便拉了女儿的手说话,当听到裴青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顺着她时,脸上的笑意不觉更胜。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丈夫看人比自己有眼光多了。
母女俩闲谈中便说起了大房的傅兰香,这段时日两口子前前后后闹腾好几茬。听说常姑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三五天地不回宅子竟成了常态。偏偏常知县夫妇象是没看见一般,由着他俩越闹越凶。
傅百善听了不由咋舍,当初费尽心思要嫁的郎君,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傅兰香心里有没有懊悔。
宋知春也是连连摇头,“谁说不是呢?才成亲大半年,常姑爷外面就有了人。兰香死活不肯松口,只愿做小伏低指望人心回转,哪知道常姑爷铁了心肠一味维护外面的女人。等兰香松口愿意让那外室进门时,那边又拿乔起来说不愿为妾。不当妾难不成还想让人家把正妻之位让出来,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母女俩感怀了半天别人,又听女儿细讲这几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宋知春两相一对比,便越发觉得这女婿选得实在是好。不在乎富贵荣华,端看裴青事事将女儿放在前头,这便是顶顶要紧的。
231.第二三一章 枇杷
青州城劈柴胡同的裴家宅子前,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刚从一辆独轮驴车上下来, 脚底上便沾了几片喜事过后余留的红色鞭炮碎屑。他背着手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还显得簇新的黑漆大门,笑着摇摇头, 这才踏上石阶叩响了辅首上刻有福寿圆满纹路的黑油锡环。
厅堂前, 老者深深一揖道:“在羊角泮时, 幸得夫人仗义伸手救得小老儿一条贱命。那时不知骁勇射杀敌酋的小将军还是位女娇娥,想来实在是让我等男子愧煞。今日又厚颜前来投靠, 还望乡君不要嫌弃!”
傅百善知道这位名为程焕的老者是青州卫一个将将退役的老卒, 但其实际身份裴大哥身边得用的幕僚,其人虽貌不惊人但机敏善断, 尤其擅长处理纷繁复杂的庶务。若不是早年命运多舛, 只怕早就是福佑一方的能臣干吏。
此次修筑东南海防朝廷从各地征召了一批新丁,都指挥使司衙门就下令把从前一些到了年纪的老弱兵卒放回原籍,程焕便在此次的名单之上。裴青爱惜他的才干又敬重其人品, 想通些门子将他留下来。说实在, 近年来裴青对程焕颇为倚重,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能将杂事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人。
不想程焕却婉言拒绝了, 说近来身子孱弱, 也这个岁数了,实在是不想留在军中时时受这份管束操练之苦了。裴青见他去意已绝,就不好再挽留, 厚厚地封了程仪后才问他的打算。这才知道程焕老家早已空乏, 打算随意找个乡下小学堂以教书度日。
裴青却是想到和傅百善成家安顿下来之后, 身边少不得这样一个睿智之人的时时点拨。于是就跟程焕建言, 说妻子嫁过来之后,娘家陪送繁多,庄子铺面都需要人手打点。偏偏她性子疏阔,最不耐烦这些收缴粮租的琐碎事务,不若请先生暂留裴府做一个账房先生。
程焕本来就是居无定所之人,之所以一意离开青州卫,一时不想裴青为难,二是军中毕竟辛苦,他年岁稍长之后更是想重新找个处所安度晚年。听了裴青的建言之后,不由大为心动。心想一个青州土财主的女儿能有几多陪嫁,至多不过是几处山头农庄,思虑一番后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将军中事务一一交接,程焕便收拾了几件略显寒酸的家当,雇了一头驴车施施然地往裴宅来,准备认认今后的新东家。
因还是新婚,傅百善穿了一身胭脂红地缎绣五彩莲花纹褙子,遍绣折枝牡丹、石竹、罂粟、芙桑、桃花,衣襟处又绣了展翅飞翔于莲花间的蝙蝠,寓意连连有福。因在家里,梳了双飞燕的发髻上只插戴了一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的簪子,整个人看起来即富贵又清爽利落。
傅百善吩咐仆从送上茶水之后,展眉笑道:“我已经听裴大哥说了,先生是有大才的人,若是屈居乡野教授几个蒙童委实太过屈才。我的陪嫁琐杂,正想找一位精通账目的长者帮我清算一下,可巧先生就来了。”
程焕见眼前女子行事落落大方,一双杏仁大眼黑白分明湛然有神,更兼她气度从容,年纪轻轻便姿容迫人顾盼生威,心里便悄悄收起了两分先前的轻视之意。这时,一队青衣下人抬进来几个樟木大箱子,整齐码放在书房的青石地面上,便束手躬身退下了。
傅百善站起身信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拿出其中一本帐簿转头笑道:“我爹爹是乡下土财主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挣钱,第二个爱好就是买地买庄子买铺子。我成亲后他就给我陪嫁了几处田庄,这里面是近两年的出息。先生帮我仔细捋捋,看看这些个庄头有没有偷奸耍滑的,干得好的要奖,干得孬的就要赶紧撤换下来!”
程焕端在手里的茶水就忘了喝,他咽了口唾沫,这一箱子都是账本,那其余的……
果然,傅百善又施然走到另一只箱子面前打开,笑道:“我娘是京城齐云斋的二东家,这回到京之后,那位大东家就把历年的分红全部折算成铺面田产给了她。我出门子时,我娘说女孩不比男孩能挣钱养家,身边不能没有资财,黄白之物就是女人的腰杆子,所以把大部分东西算作嫁妆陪送给了我。先生还是先帮我计量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好让我心里有个成算!”
程焕手里的茶盏一歪,石青色长直缀的下摆处便是一阵温热。手脚忙乱间模糊地想着,大名鼎鼎的京中齐云斋,文人墨客倾其所有都不见得能够置备上一件珍玩的齐云斋,竟然跟眼前这位有大干系……
当傅百善又走到另一只箱子准备打开时,满面通红的程焕恭敬站起,双手一揖到底,“小老儿日后但凭乡君吩咐!”
程焕活了这么久,哪里不晓得是自己先前的两分怠慢让人家看出来了。人家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吩咐仆从将产业账簿抬出来,结果一下子就把自己镇住了。他抬头看着眼前姿容飒爽的女子,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裴大人就是顶厉害的角色,想不到他的夫人也差不离。
就是这份甘心情愿,程焕才出口唤傅百善乡君,而不再是裴夫人。这便是认主子的前奏,以后我是你手底下的人,而不是你丈夫手底下的人。
傅百善自然懂这里的隐喻,着意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干瘦老头,觉得裴大哥果然没有说错,这种读书人几乎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了,背脊上还是有几根不能轻易碰触的傲骨。两人和和气气地定下宾主契约,一个月十五两的俸银,并每季四套单夹棉衣裳。拿着墨迹稍干的契书,心满意足的程焕让人带着去早就收拾好的厢房里歇息了。
傅百善抿着嘴微微一笑,让荔枝唤人来把这些账本重新搬回库房,这才甩着手进了内院。
这座宅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净整齐,一水的青石地面。因男主人是武将,院子里除了挨墙几个养鱼养花的水缸,其余的地方连花盆都没有放两个,因此稍稍显得有些空旷。
傅百善边走边想,等空闲了还是让花匠过来移栽些花草过来,也不必多金贵。像在广州时,傅家的那几树蔷薇和垂丝海棠,每到花季便顺墙攀援开得热闹非凡,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喜庆,心里便是有再大的烦忧也能消去一二分。
内室的大迎窗前,裴青正歪在榻上看书。看见小媳妇进来,忙鲤鱼打挺坐起身子,笑嘻嘻地问道:“把那老头拿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