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堂妹傅百善婚事几无着落,又孤身到海外寻找父亲, 一时间连生死不知。而自己坐在暖和的偏厅里, 处理着家里的一应杂事,心里却是安逸和自得的。那时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就是希望傅百善永远不要回来了。因为丈夫从前跟堂妹议过亲, 男人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所以她总疑怀丈夫还在惦念过去的种种。
公公被莫名撸夺了官职,一家人暂时寓居青州。虽然看起来和从前的日子没有什么分别, 府里还是时常接到富贵人家的请帖, 可是婆婆杜夫人显然也没有了昔日一呼百应的风光, 越发变得不爱出门应酬。
也就是从这时起, 傅兰香开始发现丈夫的荷包里随常有女子的表记,或是颜色绮丽的串珠或是装了青丝的香囊。不是没有哭闹过,结果无数回争吵却让丈夫越离越远,这些日子更是变本加厉。本来还想趁机会跟母亲诉诉苦,没想到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责骂。
想起先前觑眼看到的景象,傅兰香嘴里又是一阵涩苦。
群星拱月般被众人团团族拥的傅百善,穿着一袭用金线绣云霞孔雀纹的四品乡君霞帔,身形越发显得挺拔高贵雍容华美,让人远远见了就不由心生敬畏。这样不靠丈夫单靠自己就挣得诰命的女子,满朝只怕只有傅百善一个。从前自己事事想跟她攀比,到头来却忽然发现两者之间早已经是云泥之别。
场中响起百鸟朝凤欢快的鼓乐声,劈柴胡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三拜九叩行完大礼之后,裴青牵着新娘进了洞房,用戥金秤杆揭开大红被袱,第一礼就是“同牢”。
娶亲太太往桌子上放了三样饭菜,白水煮的牛肉,羊肉,猪肉,分别用巴掌大的青花小碟装了,约莫只有五六口的样子。裴青和傅百善二人同时举筷,将碟中白肉分食干净。同牢礼就是夫妻二人共食同一牲畜之肉,此寓意为“同吃一锅饭”,行完此礼后,新郎新娘便成了一家人。
接下来是“合卺礼”,娶亲太太将一对用红线拴着的葫芦瓢递了过来,葫芦里盛着芳香的美酒,傅百善接过小饮了两口却是苦的。这一满瓢怕是有半斤重,全部喝下去真有些难为人,心知这是避让不过的必经礼仪,忙闭了眼睛准备一气儿喝了,手掌却被迅速塞入了另一只葫芦瓢,里面的酒水只剩浅浅一层底子。
傅百善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没想到裴青怕她喝苦酒,一个人竟把两瓢酒水都喝了个大半。
新房里侍候的仆妇发出善意的笑声,娶亲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是过来人,帮衬过无数新婚夫妻,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疼人的新郎倌。
合卺礼就是新郎新娘要分别喝半个葫芦的酒,一人喝一半后,再交换葫芦继续喝。因葫芦是苦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所以夫妻共饮合卺酒,不仅象征着夫妻从婚礼开始合二为一永结同好,还寓意着新郎新娘同甘共苦。
娶亲太太等两人喝完合卺酒,笑眯眯地上前将一对葫芦瓢接过来。破瓠为二,合之则成一器。慎重祝祷之后,将葫芦瓢扔进的新床之下,果然是“一俯一仰,大吉大利!”
三礼中最后是“结发礼”,娶亲太太拿了一把扎了红绸的银剪刀,把一对新人头发各剪下一缕,用红色细绳死死绑在一起,放入那对一俯一仰的葫芦里,小心供奉在新房的神位上,寓意着夫妻一辈子很难被打散。
至此,新婚大礼才算圆满。
娶亲太太和仆佣退出之后,裴青这才有空仔细看傅百善,只见佳人头戴翟凤冠,脸上匀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内穿红娟衫外套花红通袖袍,下身穿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
傅百善很少如此浓妆,今日妆扮下来便让惊艳不已。那灿若星辰的眸子,那眼角的飞红,那唇上的一抹香脂,都让裴青如坠梦中。
裴青伸出手,将盘腿坐在床榻上的新娘抱在膝上,就见她已经羞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由嗬嗬笑了起来,将她一把抱起放在黄花梨花卉麟凤纹五屏风式梳妆台前,小心地帮她取下沉重的翟凤冠。
傅百善这才知道这人原来是想帮自己卸妆,忙抓住他的手道:“你弄不来这些,出去陪客人吧,唤我的贴身丫头进来就是了!”
裴青此时却微微一笑,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声音沉沉道:“服侍娘子是为夫求都求不来事情,如何要个丫头来替代我?至于那些客人大多是军中同袍,都晓得我此时在做正事,哪里会如此不知趣地过来烦扰我!”
傅百善不料平日里最是严谨端肃的一个人说起情话来,就象蜜水一般让人愉悦。侧过身再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早已是满面嫣红。
屋角悬挂着两盏窑青缠枝罩子灯,供桌上早早燃起的大红~龙凤花烛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龙烛的龙嘴前有一颗珠称为盘龙戏珠,凤烛的凤嘴前有一朵色彩鲜艳的牡丹花,称为凤穿牡丹,两支烛的下半段各饰和合二仙并石榴蝙蝠。
裴青将凤冠取了下来,拿起牛角篦子梳起黝黑的长发。傅百善的发质极好,又细又密,散了发后披在肩上象一匹上好的绸缎。将头发梳好后,又服侍傅百善宽了大衣裳,在净室里泡了澡。递巾送帕,竟然是桩桩件件都不假手于人。羞至极处的傅百善后来索性甩开了,这个身子日后反正要被看光,此时收着藏着未免矫情!
偏生此时的裴青严肃正经,仿佛楠木澡盆里泡的不是今日新娶的娇妻,怀里抱的不是软玉温香的美人。这导致傅百善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忽然变成了一把名贵至极的上好宝刀,让人珍而重之地拂去水渍,然后用布巾吸干上面潮湿的地方,最后才用软缎一寸寸地包裹起来。
裴青穿的一套大红礼服早就被打湿了,被稳稳抱在怀里的傅百善双眼正正对着绣了麒麟的胸口处。麒麟是传说中的一种瑞兽,龙首且有两角形状象鹿,全身有鳞甲,牛尾马蹄狮尾。阴暗有致的五彩纹样厚重且平实,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裴青将小媳妇抱至硬木雕花镶嵌螺钿架子床上,这才返回净室,用剩下的水草草地涮洗一番。好在已经进了五月,水也不感到如何冰凉。
傅百善坐在那里,听着那人在净室里发出哗哗的水声,忽然噗嗤一声笑倒在大红缎地绣了百子纹的被面上。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夜竟然是这样开始的,裴大哥竟然把自己当成是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呵护!
不过半刻钟,裴青只着一袭雪白里衣出来了,身上还带着淋浴后的水气和皂香。大步走至榻前,牵了傅百善的手坐在那对大红~龙凤花烛前。
面对傅百善不解的目光,裴青温文笑道:“……今日我俩大喜,听了无数祝福,只有一句白头偕老甚得我心。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严苛,你性子又是历来不受拘束的,所以你我定下婚事后,我便在菩萨面前许下誓言。不求其余,只求比你多活一日。”
小儿臂粗的龙凤花烛微微摇曳已经燃烧过多半,饰以蝴蝶蝙蝠石榴的蜡烛一并化为烛水,在双喜字铜灯盏上留下一滩温软的烛泥,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层红色的壳。已经是亥时过了,只余寸高的凤烛将熄未熄。就在那一刹那,裴青伸手将那只还燃得好好的龙烛一掌搧灭。
两只代表新郎新娘的龙凤烛几乎是前后脚熄了,空余袅袅的青烟。屋子里立时便暗上许多,只余屋角两盏罩子灯散出昏黄黄的光线。
裴青抱紧了身边人,叹道:“有我护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勿需在乎他人的眼光和脸色。即便是有责难,你只需让人来找就是,因为你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允许的。这一生一世,我只惟愿你活得恣意快活。”
傅百善心里感动得不行,是谁说这人沉默寡言的?为了掩饰眼角泪意,故意嘟嘴道:“要是……我想杀人呢?”
裴青就纵容地望她一眼,“那其人必有可杀之处,我必定第一时间把刀磨好递上!”非常奇异的,傅百善心里对于新婚的恐惧和未知象潮水般退去,静静地全然信赖地蜷在丈夫身边,听他胸腔里象暮鼓晨钟一般沉稳的心跳。
已经是夜深人静了,裴青竖耳听到外面已然是一片沉寂,这才一把抱住昏昏欲睡的新娘,极轻柔地放在榻上。大红被子里,女郎的月白软缎里衣被掀开,有些微的光线从瑞云满地子孙万代销金帐幔里透过来,衬得她一身蜜色的肌肤象上好瓷器一样温润。
佳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极温顺地趴伏在绣了鸳鸯戏水图的枕面上,裴青忽然间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缓缓伏下身子朝着女郎背上那对生得极漂亮的蝴蝶骨吻去。
大红色销金帐漫长的轻纱象月夜下的湖水一样,平缓而绵长地流动着。春风一拂过,湖心的涟漪便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反反复复,重重叠叠,似乎到了天际的尽头。良久之后,帐中才传来男子满足的喟叹:“……不愧是素习弓马的身子,这腰力就是不一般……”
女子似乎娇嗔了几句,大概伸手教训了一番,那男人就装模作样的低声呼痛。还没等女子辩别真假,初初得偿滋味的男人已经迅速抬起身,将女子重新拉入眩目的极乐之境。
229.第二二九章 燕尓
傅百善睁开眼睛的时候, 一时间有些闹不清身在何处。周围静寂无人, 似乎有一两声浅浅的鸟鸣,用心去听时却又一片安谧。雕了海棠心纹的窗子半掩着, 有暖风夹杂着细微的茉莉花香传来, 悠远而清淡。
身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痛, 要是认真琢磨却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反而有丝含混的懒洋洋的疲倦和餍足在里头。就像干渴久了猛然遇到绿洲时的畅快, 就像冬天饥寒时面前有一碗热汤时的惬意, 就像在滚烫温泉里泡久之后的酣然,就像自己无论如何兜转, 那人始终在原地守候的痴狂。
透过重重的帐幔, 可以望见外面已有天光。傅百善猛然想起昨晚那人的胡闹,禁不住有些脸红心跳。
大婚前头一夜,母亲亲自过来交代这些事由。宋知春性情向来豪爽, 也没觉得那事有什么丢人的, 大大方方举着本避火图拣要紧的给女儿交代了几点。最后还说夫妻之道有很大一部分关系此事是否和谐,不但那要让丈夫满意, 自己也要从中得趣才是长久之道。
饶是傅百善一向性情疏阔, 也让母亲的话羞得脸都不敢抬。耳边嗡嗡作响,心想原来这就是男女之事啊。难怪从前和裴青在一起时,情热之际就总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有时候他的眼神好似要把自己一口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