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孔桥上下马时方知节险些栽个了筋斗,一位须发皆白的好心老者一把扶住他,呵斥道:“怎么喝了酒还骑马,不要命了?”
晕晃晃地道了谢,方知节来到平日里素爱的那家羊肉摊前,找了个位置要了肉汤慢慢地抿着。方圆十里地这家羊肉做得最为地道,是选用东南大沙河两岸的捶羯青山羊,用鲜肉三十斤,羊杂和骨架各一副,用大火烧顶出血沫,尔后将佐料下锅,同时外加大葱、生姜各半斤,再熬半个时辰即成。
佐料主要有白芷、肉桂、草果、陈皮、杏仁等,要按比例适量下锅,多了则药味出头,少了则腥膻除不净。食用时,取汤锅中熟羊肉和羊杂切碎放入碗中,再盛上羊汤加上蒜苗末、香辣油即可。色泽光亮呈乳白色,汤质优美不膻不腥味道鲜美异常。
方知节胡乱拨着碗里的肉块,原先还想着等从军中退役,就和曾淮秀开一家这样的羊肉馆子,生意指定不错,眼下看来是不成了。卖汤的老阿婆看见他额头上挂满汗珠子,以为是汤太烫所致,笑着打趣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喝不了咱家的羊肉汤呢!后生且慢些吃,不够还给你添些!”
方知节实是让疼痛逼得脸上冒冷汗,腹中五脏六腑象是被一只巨手胡拉乱拽,身上却在阵阵发冷。等这股痛过去,他靠在简陋的木椅上赞叹道:“您老家这羊肉汤真是越发美味了!”
北方的天黑得早,外面已经麻黑了。方知节到对面的茶楼里找了个靠边的位置,要了一壶茶水并两碟干点心,台上说书艺人正在吹拉弹唱,人家笑时他跟着笑,人家拍巴掌时他也跟着拍巴掌。
到了最后,台上的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已全然分不清了,头目森森地只觉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那些木桌板凳好象在空中旋转。
当裴青的手搁在肩膀上,笑着和他打招呼时,方知节才感到背上汗湿重衣,浑身绵软无力,最严重的是他双耳已经近乎失聪了!他靠在最信任的兄弟的怀里,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说道:“弄辆马车来,速离此地!”
见惯风浪的裴青手一触方知节的身子就觉察到了不对,这不是武人紧绷的身体,再一听到这细如蚊蚋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半扶半抱着他下了茶楼。
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在官道上奔跑着,裴青一时面沉如水。方知节靠在车壁上开始咳血,连眼神都开始涣散,看着兄弟紧张的神情,他反倒看开了,哑着嗓子将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裴青双目通红,揽了他的左臂附在他耳边大声吼道:“我带你到登州府求救,兴许吴太医还能救你一命!”
方知节吃吃笑了起来,“兄弟,我从小就被教习辩识各类□□,这金牛七是天下至毒之一,沾上一两滴人就不行了,听说死时心脏会缩成桑葚大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此时就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救不了我,幸亏我体内自小有抗毒之物,才能拖到你到来交代后事!”
此时他面色红润,精神也一扫委蘼之态,言语也忽然变得请晰有力。裴青却心直往下沉,这已是回光返照了。方知节似有所觉,转头微笑着从怀中扯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块五福捧寿镂雕龙凤纹玉佩,轻轻一拆分就极巧妙的变成了两块独立的玉佩。
他摸索着上面精细圆润的纹路,不知觉间七窍已然开始淌血,“我本打算把这祖传之物典当了,让淮秀跟我过好日子,可惜要食言了。兄弟,哥哥求你帮我看顾一二,她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
裴青双目垂泪,却只能不住地点头。
方知节仿佛用尽了周身的气力瘫软在车里,口里喃喃地道:“那个人是谁呢?定是我认识的人,怕我认出他才在酒里下了毒企图杀人灭口。知道我嗜好美酒的,一定是极熟悉我的人!好兄弟,这个徐直是咱们青州左卫的!”
言语到了最后,方知节渐渐嘶哑无声,目中的神采渐灭,手也无力地耷拉在身侧。裴青心中大恸,这是他的兄弟,比血缘还要亲近的兄弟,竟然这般轻率地死于一杯毒酒!
82.第八十二章 秃鹫
静寂寒峭的半山腰石亭中, 单薄的月色照在贫瘠的山梁上恍如鬼域。
一个蒙面人正单膝跪在地上, 压着嗓门低声禀告:“属下跟着那方知节一路, 大半个时辰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因着不敢断定他用没用那浮春酒,又怕暴露我的样貌引起纷争就没敢直接动手。”
蒙面人没有办成主子交代的事情,心里难免惴惴,声音越发低沉,“方知节先是骑马到了三孔桥, 花了十个大钱在单家铺子喝了碗羊肉汤。接着去了茶楼听了半天说书的,还打赏了跑堂的小子二钱银子。一路上人来人往, 属下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再后来裴青就进来了……”
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冷哼一声,长长吁叹道:“所以,整整两个时辰过去, 方知节在这世上还活得好好的?而我——现在要开始担心有没有人识破我的身份, 从此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
跪在地上蒙面人大惊, 他跟随这位日久,自然知晓其手段,一时间股战若栗低低地伏在地上不敢言语。络腮胡大汉哼了一声沉吟道:“事已至此, 那就让徐直这个名号从此日起消失吧。你下去后速速安排几件事, 这回再不能出差池了!”
蒙面人感激涕零躬身应诺而去, 大汉背着手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眼神阴沉难测杀机频现,过得片刻后他的气息才平稳下来。为防身份泄露, 他从未在身边留有多余的人手。那日在云门山脚下截杀傅家人时, 一时大意殒了几位好手, 导致现在做事畏首畏尾伸展不开。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任他智虑过人手段千般,也决计料不到会在谭坊镇曾氏姐妹处突然遇到方知节。更料不到嗜酒如命的方知节饮下掺了剧毒的浮春酒后,竟然还支撑了那么久的时间,导致手下顾虑重重,一直不敢出手将其击杀毙命。
结果,方知节苟廷残喘地硬撑竟然是为了等候裴青的到来,这样一来事情就充满了变数。而这裴青年纪虽轻,行事却极为老辣缜密。络腮胡不敢再冒险,却又不甘心就此失去经营多年的大好局面。
现在,最迫切的就是要知道裴青到底知晓了些什么?
夜色渐深了,谷中山岚丝丝缕缕地从灌木草丛当中笼成。料峭寒风吹起了络腮胡大汉身上衣衫,黑色大斗篷猎猎作响,使得他的身形像是一只在高原上空张开翅膀,随时准备择尸而噬的秃鹫。
同样的夜色苍茫下,裴青收回了目光,沉静地看向眼前的值日官。
那人在这仿若实质目光的逼视下,脸上的轻忽不自觉地收敛了,低下头开始认真回禀,“正月十八至二十这三天共有四十六人出营,有人同行的计十八人,另二十八人都是单独出行。”
裴青撩了下眼皮,继续问道:“军中三令五申不许各级人等单独出营,违令者杖二十,你当这条规矩是摆在那里好看的?”
值日官心想,你一个六品百户在我面前摆甚么官架子?但知晓此人是指挥使大人的心腹,遂强捺住脸上的不耐笑道:“这出营的人当中有总旗,百户,甚至还有一位千户,人人都比我官职大,我实在是没办法!”
裴青又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值日官心子突地一跳,心想这人的眼睛怎么好像冰碴子一样,就听年轻男子满面肃然道:“你也是军中老人了,怎么就不明白令行禁止的铁律呢?你力有未逮,就该退位让贤!”
值日官还未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见两个军士如狼似虎的上来将他反手一剪。正待惊呼,嘴里立刻被塞入了一团乱麻。正要扭头去看,头上却被罩进一块黑布当中,连吭都未及吭一声就被人拖了下去。
裴青慢慢地翻看桌上的出行志簿,这几日军士们出行名册全在此处。那毒杀方知节之人定在其中,他慢慢地摩挲着那些墨色的字体,到底是谁呢?深吸一口气,唤了手下进来细细吩咐。
“这二十八人要细加探访,这两天时间里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要一一查探清楚,每人都要有三人以上证词才能排除嫌疑。无论级别如何,尽管去查,出事有我一力承担!”
众军士慨然应诺,这几人算是裴青的心腹。知道百户新丧至交好友,而凶手竟然很可能是军中的内奸,当然同仇敌忾希望立时把这人揪扯出来。
裴青坐在椅子上,想起和方知节两人自小结识,其中经历更有许多共通之处。都是被家族所厌弃,一路挣扎艰难求存,舐着刀尖舔着人血才拼杀至今。正当好日子在招手之际,好兄弟却因一时疏忽大意枉送了性命,让亲者痛仇者快。
时也!命也!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裴青才惊觉自己一夜未睡。心里却是想到今日是傅氏母女起程返回广州的日子,珍哥若是没有见到自己前去相送,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失望?
生气应该不会,失望肯定是有的。自从十二岁在广州码头上遇到傅家人,自己的命运便发生了改写。傅老爹的豪爽、宋婶婶的严厉、顾嬷嬷的体贴、陈三娘的唠叨,都是裴青自小便渴求的。在那么多与生死搏斗的日子里,这一家人是这世上唯一温暖和希望之所在。
还有珍哥,那么一个可心的人,单纯地为自己笑为自己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青才惊觉,自己对那姑娘的执念竟已然深入了骨髓。对于自己来说,已经和心中信念同重。为了不重蹈方知节之覆辙,为了守护自己最珍视之物,手段再狠厉百十倍又何妨!
指挥使魏勉掀了棉帘子进来,看见的就是裴青赤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噬人双眼,心下悚然。不由出言苦劝道:“好了,人死不能复生,且悠着点性子,后面还有老大一摊子事情呢!”
裴青起身行礼让座后黯然无语,魏勉抺了一把脸后道:“我让军中医工仔细瞧了,方知节面色青白七窍充血,是中的金牛七和月籽藤的混合之毒,又饮用了醇酒,他即使及时延医问药,也难撑至天明。”
金牛七又叫太白乌头,九月开花淡紫娇艳与菊同时,世人谓之鹦哥菊。多野生地上,因多历岁月故其药力尤为勇悍。凡中此毒者,舌、四肢或全身发麻,恶心、呕吐,烦躁不安甚或昏迷,皮肤苍白心慌气短甚至心脏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