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同,差别大得很。你画的飞天娘娘,特别慈悲,特别亲切,让人一见之下,如见亲人一般。为什么都画在边边角角不起眼处,如此重要的神灵,为什么不画在中间,专门供奉?”
柳染微微怔了怔,淡然一笑。
“飞天不是什么重要的神灵啊。他只是佛门护法神,类似于凡间的侍从,专为佛祖与诸天散花弄香、奏乐歌舞为供养。绘在边边角角,正是他应有的所在。”
莲生眨了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
飞天的典故,莲生并不清楚。只因自幼听惯飞天下凡的传说,对这神灵极有好感,全未想到她在佛门之中,地位竟然如此低贱。眼前所见所识,分明是姿容胜过所有神佛僧俗,以至柔至美之态飞舞苍穹的美妙上神,如何能相信,在遥远的天界,她只是侍从,漫无边际的长生岁月里,只是为诸多上神所驱役?
“不会吧?都说飞天娘娘是我大凉的护国之神,守护十年平安,最为圣明,最为灵验,怎会是低贱的仆役?”
“就算是低贱的神仙,也有他的灵验。”柳染放下手中画笔,双臂搭在膝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莲生:“你也称飞天为娘娘?”
“咦?不称娘娘称什么,人人都称她为娘娘。”
“飞天又不是女子,怎能称为娘娘。”
“飞天不是女子?难道她是男的?”
莲生顿时把各种拘谨与感怀全忘了,高高举起手臂,指向壁上绘的飞天:“看呀,这还是你画的呢,都是美貌女子呀!庚子十二年浴佛节上飞天降临,与我大凉龙骧将军结为夫妻,保得我国十年太平,是一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神,都说她花容月貌,姿颜姣好……”
柳染眸光微闪,随着她的手势瞥了一眼,唇角弯起,盛满忍俊不禁的笑意。
“飞天不分男女,他是男女双身。为女子时自然艳冠天下,为男子时亦可阳刚十足。”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述中原画师与凉国画师的风格之别,只是行文需要,事实上敦煌壁画只以时代区分。西凉时期都是明显的西域风格,“光头直身,圆眼圆嘴”,而且多是男身;之后不断汉化,隋唐以后才渐渐转为精美细致的美女宫娃画风。
☆、第61章 男女双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中午修改了上一章,结尾处柳染与莲生的对话加了一段,如果感觉上下文接不上了,麻烦刷新上一章重看一下,不好意思,谢谢大家~~
淡淡几句话, 却如一记重锤, 狠狠砸向莲生胸口, 令她震动, 窒息,透不过气。
男女双身?
“怎么个男女双身法儿?”
莲生拔地而起,一把挽起裙脚,跃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瓦刀、画笔和颜料钵罐,就在柳染面前蹲下来, 瞪圆一双黑眸:
“是可男可女,时男时女,亦男亦女,还是非男非女?要怎样才能变化?饮酒?闻香?冥思?念咒?平日为女化身为男, 还是平日为男化身为女?男女身只是性别有异, 还是相貌完全不同?女为至柔之貌,男为至刚之体吗?……”
柳染秀眉微扬, 凝视着莲生的面容, 一时没有开言。洞窟光线虽然昏暗,在如此近的距离,也依稀可见这少年挺直的鼻梁, 微翘的唇峰,比壁画上的菩萨更雅洁, 比飞天更俊美,眸中神情有些诧异,有些疑惑, 但始终含着一份温和的笑意。
“你脑筋真快,一下子想到这么多?……佛经有云,一切诸法非男非女,男女本无定相。《维摩诘经变》说:‘天女以神通力,变舍利弗如天女,天女自化如舍利弗’,如此随心而化。飞天是佛门八部众之一,香神与音神合体,以香为食,不食酒肉,自然不会用什么饮酒闻香的手段来变身,想必也是心念到处,便可随意变化形体吧。”
莲生的脑海中嗡嗡作响,滔滔疑问汹涌而来:“那么浴佛节下凡的那位飞天,原来也是男女双身随心而化吗?为什么一直都是女子,没听说过她化过男身?”
柳染眼望身边壁画,凝思片刻,悠然长叹一声。“他的来龙去脉,未见经史记载,想必是因为恋上男子,便以女身下凡,这也是融入红尘之道。正因如此,凉国民众都称飞天为娘娘,绘于壁画上的所有飞天,也都是曼妙女身呢。”
莲生瞪视着那凌空飞行壁上的一队队飞天,一时间思绪翻腾,良久不能出声。
说得没错,眼前这许许多多菩萨神佛,大都没有明显的男女形貌,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姿容与神情之间,有一种引人超脱于世俗之外的无尚华彩。天界神众,自当随心所化,大美之道,本应超乎性别。
唯有飞天,是毫无疑义的女子姿容。
莲生自幼习惯飞天娘娘的称呼,与大凉众多百姓一样,一直以为她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神,各种崇拜,艳羡,心向往之,怎知道其中原来另有玄机?如此一位佛门护法神,于人间度过十年岁月,是什么样的缘法,什么样的心情?既然是男女双身,那么在下凡前,失踪后,又是以男身还是以女身存在呢?容貌,性情,神通,法术,可有不同?
这神灵,这男女双身、随心而化的神力,是否与莲生的异能之间,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乍一听男女双身,恍惚间还以为终于找寻到了身世秘密,虽然听起来差异甚大,并不是自己饮酒化男、食香为女这样笨拙,然而男女双身,以香为食……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巧法?
“你说飞天是香神与音神合体,什么意思?佛门八部众又是什么呢?”
柳染倒是耐心,屈指一一作答:“香神乾闼婆,以香为食,遍体异香,为佛祖奏乐供养。音神紧那罗,能歌善舞,为佛祖歌舞供养。他们都是佛门八部众之一,就是八类地位尊崇的护法神众:天,龙,夜叉,乾闼婆,紧那罗,迦楼罗,阿修罗,摩呼罗迦。飞天兼具香神与音神二者的神力,故此又称香音神。”
“对对对,也叫香音神!我听过一部变文,叫做《香音变》,就是讲述飞天的故事,你听过吗?”
“倒没听过,原来变文里也有?大凉民众,还真是热爱飞天啊。虽然不是什么地位崇高的上神,然而当年天神显迹,震动天下,自此敦煌处处都有飞天影像,天花烂漫,佛光不息,倒也是一段佳话。”
柳染回头望向丹青粉墨点染的四壁,平静面容上逐渐泛起一层沉醉的光彩,拈起墨钵边的画笔,轻蘸墨汁,于钵口膏了又膏,将笔尖膏成一支饱满的锐锋,提腕悬肘,擎在壁前:“中原也算诚心礼佛,但哪有凉国佛事昌隆?到得敦煌来,日日都有画可画,画不尽的画。”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定然读了不少经书?”
“身为画师,当然要对所画的一切追本溯源,了然于胸。”柳染笔锋已落,在飞天身周绘出一朵绽放的火焰纹:“心中有佛,笔下才有佛光啊。”
“哇,你画的火焰纹都与大凉的画师不同,三重三瓣,像真的一样!……”
一阵咿咿啊啊的叫嚷传来,一个人影踏入洞窟,打断两人的喁喁漫谈。
是个弯腰驼背的老者,黑衣麻鞋,全身泥灰,满脸皱纹,一双眼眸倒是精悍灵动,飞快地瞟瞟柳染,又瞟瞟莲生。怀中抱着一个小小酒坛,虽然以胶泥封着坛口,依然隐隐散发出莲生熟悉的醇香。
“七步香?”莲生皱皱鼻子,聊天被打断的小小遗憾,顿时被这酒香冲散:“你们好品味啊,跑二十里路去杨七娘子店里买酒来饮?”
柳染长睫一闪,饶有兴致地望着莲生:“姑娘才是好品味,居然识得酒香?这是为七娘子作画的润笔,七娘子倒是大方,足足送了一年。”随手向老者比划:“告诉她不要再送了,上次送来的还没饮完呢。”
“咿咿啊啊……”那老者原来是个哑巴,和柳染以手势对话几句,抱着酒坛踽踽走入洞窟深处。自莲生面前行过时,莲生急忙起身施礼,那老者却狠狠地瞄了莲生一眼,目光犀利,殊无友善之意。
莲生自觉尴尬,想要告辞离开,又有些依依不舍,转头望向柳染,只见他也正凝视着她,一双唇角依然微翘,挂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莲生鼓起勇气,轻声开言:“可以常来看你画画吗?”
柳染笑容更甚,如淡淡春风轻拂身周:“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