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1 / 2)

我看着阿元,心又沉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到我的脚,脸色一变:“你受伤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己扭的。”

阿元看着我,又开始擦眼睛:“怎会变成这样……”

我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两个从人过来,将水桶提走。这时,我才发现魏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阿元将拿来的包袱打开,埋怨道说,“夫人下次切不可再这般任性走开,若非大公子派人来,让我收拾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给你,我都不知道上何处去寻你。”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边……怎么样了?”

阿元说:“季渊公子回去了,脸色很不好。那人的尸首也收了起来,公子严令在场人等不许说出去。”说着,她很担忧,“夫人,听说那人是吴璋的亲信,此来淮阳是要接替公子的位子,如今这般,会不会对公子不利?”

我摇摇头:“不知道。”

说出这话我很坦然。事情已经做了,我不会逃避,接下来变成怎么样我都接受。

至于裴潜,我不清楚他和吴璋之间的关系,而且牵扯着魏氏,结果也可能变得很复杂。但如果为了息事宁人,我最后被供了出去,那也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胡振甚至来不及说出那些污糟的话就会被我杀死。

“阿元,我要回雍州。”我说。

阿元叹口气,点头道,“夫人决定了就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过了会,又道,“我想饮酒。”

阿元一愣,应一声,起身出去。

待门关上,我脱掉沾有血污的衣服,换上干净的。没多久,阿元拿来一只很小的酒罐,嗫嚅道:“大公子说,夫人不可多饮。”

魏郯知道我酒量不大。我看看那罐酒,颔首:“够了。”

这酒不冲,我试了一下,仰头“咕咕”地喝光。

我曾经问过二兄,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饮酒。二兄说,人饮了酒之后,会觉得自己能抛开一切烦恼,那种滋味,能让人着迷。

抛开一切烦恼么……

身体轻飘飘的,我躺在榻上,看着光影在眼前慢慢颠倒变幻。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郊的野地里,头上的麻巾和身上的斩衰御寒不得。与我并行的,父亲、长兄和二兄,他们每个人被一辆囚车押着,正送往刑场。

“……薤上露,何易晞……”声音像要冻裂了一样发哑,却还是擦着眼泪大声地唱:“……露晞明朝更……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阿嫤!”二兄被铐在囚车里,只露出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对我哈哈大笑:“唱得好!”

“阿嫤!回去!”长兄满脸血污,朝我大喊,“回去!”

我喘着气,声音更加响亮:“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押送囚车的狱卒朝我走来,凶恶地举起皮鞭,喝道:“不许唱!”

他们登时变色。

“竖卒!”二兄踢着囚车,怒道,“你敢!她是太后的人!”

狱卒瞪我一眼,悻悻回去,却朝二兄甩了一鞭子,我看到一道血痕划破了他英俊的脸。

“二兄!”我大哭出来,踉跄地朝他跑过去。

“别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突然道,“阿嫤!继续唱!”

我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身影,擦擦眼睛,艰难而哽咽地唱:“鬼伯……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少踟蹰……”

父亲大笑起来,那是我在他脸上见到的最后一次笑容。

他说,阿嫤,别哭,活下去。

别哭。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身体暖暖的,仿佛小时候他们把我拥在怀里,轻声低语,别哭……

饮酒很有效,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觉得自己像是睡过了一辈子。

我想翻身,却觉得脚上很异样。看去,我那只裹得像蚕茧一样的伤脚被吊起了半尺,我动一下,它就跟着幔帐一起摇晃,看着滑稽得很。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费力拆脚上的死结,她看着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还笑……”我的声音有点卡,清了清喉咙,羞恼道,“为何把我绑成这个样子?”

阿元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绑的,这是大公子绑的。他说,你夜里睡觉不踏实,会把脚压得更伤,故而要吊起来。”

听她提起魏郯,我僵了一下。想到他,昨晚的事就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我看着自己晃悠悠的伤脚,默然不语。

阿元察觉到我的异样,也有些尴尬。

“那边可有消息?”我问。

阿元说:“我今晨去打听过,胡振的尸首已经殓起来了,说是梁充派刺客来杀四公子,胡振来救,被逃走的刺客所杀。”

我错愕不已。

我预想过许多后续,却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这主意,恐怕是裴潜和魏郯一起商量出来的。梁充?想到这个由头我就觉得啼笑皆非,胡振死有余辜,却落得个义勇之名,魏氏是不是还要装模作样地感谢一番?

“他呢?”我又问。

阿元说:“季渊公子倒是没有消息。”

我微微蹙眉,点点头。

阿元看着我,片刻,换个笑脸,道,“大公子出门前让庖厨做了鱼粥,四公子还说要给夫人做推车。”

“推车?”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却想到另一件事,“大公子昨夜睡在何处?”

阿元想了想,道:“昨夜我回那边去收拾东西,今晨过来的时候,看到大公子从隔壁的厢房里出来。”

“哦。”我颔首。当然是这样,以前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夫君已是形同虚设,而现在捅破了,则更应该继续。

我不能行走,阿元就打水来给我洗漱。用过饭之后,戚叔来了。

他给我带来伤药,没有再说劝我留下的话,但是更加伤感。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半截入土,本想着只待公子与女君成全姻缘,此生便是无憾,可……”他擦着眼睛,“女君,我还是那话,那时情势,公子亦无可奈何。多年来,公子对女君一直愧疚……唉,终是冤孽!”

戚叔已经两鬓霜白,我一向敬重他,见他在面前垂泪,我也不好受。

“戚叔,别这样。”我低声道,将自己的巾帕递给他。

“我是不甘哪……”戚叔摇头,“女君与公子,当年多少人艳羡的佳偶,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我只觉口中苦涩,少顷,道,“戚叔,我与他,并非情愿二字可解。”

戚叔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能走路,最后是阿元把戚叔送出门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我仍看着那里,一动不动。

我先前还担心要是裴潜来了,我该怎么面对他。现在看来这是我多虑,他不会来了……

昨夜的事犹如利刃,斩断了我的一切犹豫。

我自认我是个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可以做得义无反顾的人。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心还会一直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