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2 / 2)

十年沉渊 四木 3201 字 20天前

谢开言费力想了想,再抬头温吞一笑:“不记得了。”

风又拂过,吹动了她的发辫,发上缠绕的花叶玉饰微微跃起,似是翩跹的蝴蝶。她的肤色雪白,衬着二十出头的面相,容貌显得俊丽无比,李叶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再滞留下去,提起水瓮与狩衣,撇下她先行离去。

谢开言站着纳闷了一阵,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她走回居所,翻开《海外异志》,细致描摹下李叶的绣像,并注录进“吉卜族”的资料,写道:美丰仪、擅烹食、敛居行、晓声乐,堪称奇绝。

午后,令羽村厨房里光线丰沛,竹叶拂风,送出一阵清香。整饬一新的李叶取得谢族弟子许可,进入通风亮堂的竹厅,将洗净的鲔鱼放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不大一会,厅内散发香味。他取下鲔鱼,浸入冰水中,再切成细片,放进瓷盘里。

两三名弟子见他烹作得精细,围过来观看。

李叶在瓷盘上放入雕刻好的薄荷叶及萝卜花,用两盏小小的酱碟压住边角,洗净了手。他回头看见一旁闲适观望的谢族弟子,笑了笑:“想尝个鲜么?”

他的笑容透过薄薄的面皮,不显僵意。谢族弟子知他一向独来独往,心性落得高傲了些。如今见他主动出声招呼,倒是没想过他的转变,不由自主应了声:“好啊。”

他们说到做到,执起竹箸,当着李叶的面吃完了生鱼片,并且不吝称赞:“好手艺,味道别致。”

李叶又笑了起来,再取过冷藏的鲔鱼,新做了一盘生鱼片。谢七走进竹厅,咳嗽了一声,将一众围观的弟子吓走,淡淡说道:“使臣如此悠闲,可见是有破敌之策了?”

李叶回道:“生鱼片不能久置,待我先送去,明日再和阁下商议对策。”

谢七无奈地拂袖一哼:“这可是使臣说的,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游玩,不见踪影。”

李叶走到接水的竹筒旁洗净手,笑了笑:“绝对给阁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开言坐在窗前,摊开画册,待笔墨风干。她取过描金匣中排列的怀纸素笺,对着春日光彩,凝神观察纸质内的变化。松墨香发散开去,留着清浅味道,就是小图里的花木鸟兽,也似乎随着香味散开了,分成上下两重。不细看,还以为是画在了一张纸上。

原来怀纸是由两层削薄的纸张压合在一起的,作画的人分别在上下两层描上小图,再刷成一张整图,竟是不落一丝瑕疵。

谢开言看了许久,越来越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忍不住对着阳光笑了起来。

“喜欢么?”蓦地一道男声打破窗前的寂静。

“喜欢。”

谢开言无意答应了一句,说完后,手搭凉棚一看,原来是李叶站在了春日下,因为背光,周身轮廓极浅淡。他向前走近一步,让她看清了他眸子里蕴藏着一层笑意。

突然他又说道:“无人处你就会思念我么?”

谢开言十分惊异:“付君何出此言?”

李叶指向桌案上摊开的画册,他的绣像赫然显现在当前一页上。谢开言恍然,忙阖上画册,说道:“在我眼里,付君与沙鸵鸟、花花草草并无任何区别,都是海外新兴之物,我收录进画册,以作文献考证。”

李叶低声道:“既然画了,就要时刻带在身边留作念想。”

谢开言抓抓眉骨,迟疑道:“这个要求让我有些为难。想这册子里也画了玄米团子、刺身拼盘等食物,时刻挂念,岂不是容易生出腹饿感?”

李叶笑:“三年不见,你倒是变了许多,愿意记着吃的玩的东西。”

谢开言犹在惊异:“付君以前见过我?”

“是的。”

“很熟么?”

“嗯。”

她怅然想了一阵,没搜寻出与他的面相相关的记忆,只是隐约记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而且她多次循迹走去青瓦屋舍,寻找空太郎的踪迹时,曾见他烹茶吹笛,怡然自安,秉持着修文敦武的雅风。他的兴趣所在,竟然与她相契合,着实让她心生异感。此后,她便想通,种种相似也是她愿意见到他、并期待见到他的缘由。

谢开言默然无应时,李叶将手中食盒递进窗来,说道:“尝尝我的手艺。”

“多谢。”她并没有推辞,接过食盒放置一旁。

他安静站在窗前,见她执笔低头描摹花草图样,仍然没有走开。

她无奈抬头:“付君还有事么?”

他开口说道:“你受了我的馈赠,理应回礼。”

她看着他一向隐匿在修面术下的脸,又寻不到半点玩笑迹象,轻声叹道:“似乎是有这样的规矩。”

“‘初次拜访,幼对长行礼,卑对尊行礼,下对上行礼,宾对主行礼,称为见面礼。除此,还有更高道义的礼节,用以表示尊敬。但凡宾主见面,必然赠送礼物,以示尊重对方。’记得么?”

谢开言恍惚回想:“似乎……真的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李叶从容要求:“我不需你回赠礼品,只要你将藤原悟池的绣像移出画册即可。”

谢开言回过神来,李叶已经走远。她翻到藤原悟池舞姿翩翩的那一页,迟疑片刻,终于将他的绣像裁下,单独抻在了布绷子上。尔后,她用画布做了一则扇面,打算下次转送给句狸。

晚上,李叶又带着食盒前来拜访,送给谢开言两碟精致的菜肴并一碗面食。她在他的注视下,尝过面汤及天妇罗,赞道:“果然好手艺。”

李叶笑了笑。

随后,李叶邀请谢开言玩双陆。她爽快答应,拿起骰子掷了开去,先行移动陆棋。就在他掷骰子时,多次掷出同目,引得她不住地盯着他的右手,总想看出一些千术迹象。

他注意到了她一副警惕的脸色,在唇边牵了一点笑,道:“若是不服输,我可以后退几步,权当作为交换的福利。”

“交换什么?”

“我问你答,告诉我一些心里话。”

谢开言抬头:“你还是换左手吧。”

李叶换了左手掷骰子,微微有些不灵便,仍然领先于她。她暗叹口气,推开棋盘,愠怒道:“不玩了。”

李叶笑道:“说了让你,又不听。”

谢开言起身走向屋外,院子里月明星稀,空太郎将头扎进沙堆里睡得安稳。她闲逛一刻,又没去处,仍旧回到居所内。李叶在外室用小红泥炉煮茶,见她披着一身月色悻悻走回,眸子里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

谢开言冷脸说:“付君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李叶将两盏安神茶拾进案盘里,放在桌上,软和声音说道:“再下一局试试。”

谢开言磨蹭走到桌边,果然再玩了一局双陆。李叶用左手掷骰,只要掷出了同目,必然抬右手轻压桌面,震动骰子再翻了个身。如此有意退让下,谢开言稳打稳扎,逐渐将棋子走进刻线内。有时骰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引得她心急皱眉时,他还会极配合地轻吹一口气,将骰子停了下来。

谢开言胜了终局,脸色宽和不少。

李叶抬手替她斟茶,问道:“这些有趣的玩物,以前没人陪你玩过么?”

谢开言松开一对紧皱的眉,饮下一口茶,不经意回道:“怎会没有。做君公子老师时,陪侍一旁,也要随他性情摆模具攻城,他赢不过我,往往生气几日。”

李叶默然一刻,才出声说道:“你与他在一起时倒是高兴。”

谢开言讶然抬眼看他:“我和你在一起时也高兴啊……”

李叶笑,温和之意溢出嘴角。她接着说完:“当然,见到太郎会更高兴些。”

被打断笑容的李叶淡淡回道:“我比那藤原、傻鸵鸟总要强上一些,你见到我,理应多些欢喜。”

谢开言不自然轻咳一下,抬手延请李叶出屋,却没有反驳他的话。临出门时,她终究忍不住问道:“付君的左手受过伤么?瞧着不是极灵便。”

先前她看他攀附崖壁,只是用左手轻抓一下岩石,就极快提起身子跃上钓鱼石座。今晚打双陆见他也是多用右手,因此引得她好奇。

“无碍。”李叶转身,看着月光下的谢开言,“伤过两次,才能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再无言语,踏月而去,留下她一人怔忡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