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什么飘起了雪,纷纷洒洒,地上很快积起了一层浅白。天空的铅云又厚又低,直似要压到城头,家家户户守岁的灯光照得天空黄一块,红一块,像是铁锈,又像是血迹。
袁绍站起身,眯着眼睛,看着渐渐遮住了目光的雪花,想起葛城之战阵亡的何颙如今还没能归葬家乡,一直停柩在邺城,他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的难受。南阳被刘修占了,颍川也被刘修占了,刘修下一个目标就是汝南,他将来会不会像何颙一样,死了也不能回到家乡?
他不是不能回去——虽说双方在交战,但是刘修还不至于不准他把何颙的灵柩送回去——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归葬祖坟。袁家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要么登上那个至尊御座,要么就是叛逆。如果是后者,他将如何面对袁家的列祖列宗?
袁绍走到廊下,将杯中酒缓缓洒在阶下。酒水化开了刚刚落下的雪花,画出一条颤抖而零乱的线,正如袁绍此刻颤栗的心情。
袁谭和袁熙跟着走了过来,站在袁绍左右,一起以酒祭奠何颙的在天之灵。
袁绍将酒杯递给袁谭,抖了抖肩膀:“显思,显雍,你们陪我出去走走。”
袁谭也没有多想,转身放下酒杯,拿起袁绍的大氅,亲自给他披上。袁熙轻声问了一句:“父亲,出府吗?”
袁绍点点头:“出府,不过不要惊动颜良了,你带上二十个亲卫就是了。”
袁熙迟疑了一下,袁绍笑笑,伸手拍拍袁熙的肩膀:“不妨事,这里是邺城,难道还有军队能攻进来?”
袁熙尴尬的轻笑了一声:“父亲说得是。请父亲稍候,我去安排一下便来。”
袁绍满意的点头同意,袁熙快步走了,袁绍转身对袁谭说道:“显雍是个精细的人,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多同他商量。”
袁谭喜不自胜,他明白父亲这句话的含义,一时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连连点头答应。过了片刻,袁熙回来了,向袁绍汇报说,他已经安排了四十个精锐亲卫,同时命令当值的亲卫营加强戒备,随时待命。袁绍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一抖大氅,迈开大步向外走去。袁谭和袁雍连忙跟了上去。
父子三人走到门外,两辆豪华舒适的马车停在府门外,两队各二十个彪悍的亲卫正在待命。袁绍瞥了袁熙一眼,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显思,你坐车,在城里转转,代为父去看望一下当值的将士们。”
袁谭大声应喏,上了车,先走了。袁绍过了片刻,登上另一辆车,下令去田丰家。
田丰本是钜鹿人,不过他现在是袁绍身边的重臣,家属当然要到邺城来。他家房子并不大,人也不多,显然有些冷清。除夕之夜,一家四口围着火炉,正在聊天。田丰姓子刚直,他的夫人和一对儿女都有些怕他,轻易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田丰说,偏偏田丰又心事重重,好半天才叹口气,这气氛实在谈不上温馨。
内堂的门突然打开了,仆人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裹挟着一阵寒风。田丰眉头一皱,刚要怒斥,却看到袁绍父子微笑着站在门口,吃了一惊,连忙对妻子和儿女挥挥手,示意他们进内室去,自己起身迎了上去,施礼道:“将军,你怎么……”
袁绍打量着四周简陋的装饰,淡淡的叹了一口气:“元皓,你何必这么苛责自己?别人看到了,会说我的。”
田丰笑了笑:“将军何须担心那些流言,徒生烦恼。”
袁绍哈哈一笑,一振双臂,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招呼田丰道:“元皓,来,坐,我们说说话。平时人多耳杂,难得清静,今天我就只听你一个人说。”
田丰目光一闪,拱手道:“那好,我去准备点酒菜,今曰与将军痛饮。”
袁绍招了招手:“这等小事,何须你去办,让孩子们去做吧。显雍,还不把酒搬上来。”
袁熙应了一声,亲自捧上一对精致的夜光杯,两个亲卫捧着酒和菜送到堂上。袁熙安排好就退了下去,在廊下侍候。袁绍亲自打开琉璃酒瓮,在两只夜光杯中各倒了半杯葡萄酒,然后持起一杯递给田丰,含笑道:“尝尝,西域的葡萄酒,听说另一位车骑将军还为此做了两句诗,叫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田丰眼角一颤,觉得有些不妥。袁绍是自封的车骑将军,刘修是朝廷封拜的车骑将军,西域现在控制在刘修手中,在西域主持大局的就是河间鄚人张郃。河间人不支持袁绍,反而听刘修的命令,这本身就有些不祥,而西域的葡萄酒就算在洛阳也是非常难得的稀奇物事,贩卖到邺城来,这一瓮酒就是二十金,至于这两只夜光杯,那价格就更不好说了。
冀州打了这么多年仗,虽说底气还是很足,可相比于青徐之间从丝路上获利曰见丰厚来说,冀州人的心气已经有了一些不可言喻的变化,当此之时,袁绍还这么豪奢似乎并不合适。以田丰的脾气,如果换在平时,他就要让袁绍难堪了。今天是除夕,袁绍主动上前要与他谈心,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总不能一开口就让袁绍不高兴。
田丰想了想,好半天才压下涌到嘴边的话,强笑了一声:“刘修不学无术,除了精于绘事这样的小技之外,哪里懂什么诗,不过是顺口说两句罢了。”
袁绍哈哈大笑,呷了一口酒,拈起一颗青豆扔进嘴里,慢慢的嚼了两下,又道:“元皓你说得不错,刘修不学无术,喜欢求新求变,就连说话也喜欢造一些新词。当初一到洛阳,他就骂人是傻且,美名其名是古语,后来又造了个什么词叫打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