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用工商之利来换取世家豪强手中的土地,用土地来安抚百姓,用工商之利来满足世家豪强的贪婪。”张角不紧不慢的说道:“可是你忘了一点,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这些人会吃下你给的工商之利,可是他们却未必肯舍弃手中的土地。民以食为天,粮食是最根本的保障,如今大汉天灾频频,非旱即涝,欠收是常有的事,粮价一天一个样,这个时候,谁会放弃土地?”
张角冷笑一声,用讥讽的眼神看着刘修:“大汉最肥沃的土地都在山东,凉州、并州,不及山东一郡,你在并州能行得通,但到了山东,你会输得一干二净。并州是条小鱼,你还能用诱饵,可是遇到山东的大鱼,你不仅钓不到鱼,还会连饵都丢了。”
刘修眯起了眼睛,沉思不语。
“最后你会发现,你只能采取和我一样的办法,那就是杀。可是,你同样会发现,你已经把鱼养得太大了,他们已经成了猛兽,会连你一起吞噬掉。”张角嘴角歪了歪,用手指点了点刘修,一字一句的说:“到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养虎为患。”
“对付这些贪婪的人,除了杀,没有第二条路。”张角长身而起,微微的弯着腰,俯视着刘修:“杀光这些吸血的蠹虫,天下自然太平。”说完,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刘修一动不动的坐着,看着张角从他的眼前消失。张角失败了吗?他不这么觉得。张角做错了吗?似乎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他觉得张角的话不完全是空话,指望当权者的道德,不如指望记女洁身自好。既得利益者从来不会自愿的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利,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大都以失败告终,连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奇才都身败名裂,他又怎么敢保证自己就能成功?
不错,他是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可是王安石、张居正又何尝没有得到天子的信任,他们最后不还是失败了吗?何况论执政能力,论官场上的权谋,他和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人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他有什么资格说能改革成功,把大汉引向富强?
刘修第一次感到有些迷茫。难道我错了,这世道本来就像张角说的那样,只有杀,杀光那些贪婪的蠹虫,天下才能太平?
“将军?”荀攸走了进来,见刘修坐在那儿发呆,轻声叫了一声。
“啊?”刘修一惊,掩饰的问道:“什么事?”
“将军,张角已经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起程了?”
“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当然是黎阳。”荀攸轻声笑道:“当今之计,要先控制住袁绍,不能让他轻举妄动。黎阳营如果有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引起一场祸事。”
“哦。”刘修一拍脑门,连连点头,起身就要走。荀攸摇了摇头:“将军何必亲自去,将军应该坐镇旋门,派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刘修有些惭愧的笑了笑,他被张角的话扰得有些心神不宁,乱了方寸。听了荀攸的话,他才冷静下来,略作沉思:“那谁去比较好?”
“就让我阿叔去吧。”荀攸笑道:“袁绍身边的何颙、郭图都与我阿叔亲近,让他走一趟是最合适不过的。”
刘修犹豫了一下,生怕袁绍疯了,把荀彧给扣下了,或者干脆杀了,那他可就亏大了,到目前为止,荀彧可是第一个主动认可他的豪强子弟。不过荀攸说得也有道理,荀家是颍川豪强,就算袁家要反,也不至于敢把荀彧怎么样。
“那就有劳文若了。”
……荀彧穿着一身素色丝袍,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跟着李逸风和周鸣,施施然的来到了袁绍面前。袁绍穿着整齐的战甲,头上没有戴冠,只有一顶幅巾,面如冠玉,雍容大度。身后站着颜良、高览,二人一个手里捧着一顶青铜胄,一个手里捧着前将军的印绶,按剑而立,威风凛凛,虎视眈眈。郭图、何颙、审配、逢纪等人两边坐定,表情严肃,沉默不语。
荀彧大大方方的上了堂,行了礼,然后微微一笑:“将军这是要去练兵,还是要去攻城?”
袁绍有些语塞,攻城?那岂不是说自己要反?可是如果要说是去练兵,那他摆这么大的阵势岂不白费?
“文若,你真是慧眼识英才啊,几个月不见,居然做了卫将军的长史?”郭图语带讥讽的说道:“怪不得上次请你来,你不肯屈就,原来是攀上了卫将军。这也难怪,卫将军当然要比前将军高贵一些。”
“公则兄,高贵不高贵,又岂能以官职高低而论?”荀彧不紧不慢的说道:“如果这么说,颍川四长又将置于何处?”
“原来文若也知道啊。”郭图撇了撇嘴,暗自笑了一声,心道荀彧这可是踏进了他的圈套了。既然高贵与否不能以官职论高低,那刘修这个卫将军就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了,荀彧这个卫将军长史也不比他们威风。
“既然是将军,当然要以征战为先。前将军曾经在卫将军麾下征战,想必对卫将军的用兵才能也是清楚的。”荀彧温和的笑着,“我想,前将军大概不会觉得卫将军徒有虚名吧。”
袁绍的脸腾的红了,郭图等人也哑口无言。要论用兵能力,袁绍的确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在刘修的面前,他却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
何颙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堂上的尴尬。“文若,你什么时候也成了好战的武夫?人品高下,岂能以能不能杀人为准?”
“伯求先生说得对。”荀彧躬身施了一礼。何颙是前辈,又提携过他,他不能不表示尊敬。“真正的士人,当文武兼修,正如李校尉一般,出可靖边,入可安民。”
何颙点头表示赞同,李膺李元礼的确是士人中的骄傲,文武全能,德才兼备。
荀彧转头看着袁绍,面带微笑:“那敢问前将军,你现在是准备去汝南安民,还是准备……”
袁绍顿时僵住了。到汝南安民,那就代表他承认汝南那些赶走张角的人是乱民,不到汝南安民,难道去靖边?这也扯得太远了吧。可是他也不能说,我现在是准备攻打旋门关,清君侧?既然荀彧到了这里,那刘修肯定已经到了旋门关,一想到要和刘修对阵,袁绍心里不免有些惴惴,说实在的,他从心底里对刘修有些畏惧。
堂上的人全都闭上了嘴巴,谁也不敢乱说话,荀彧的话把他们都堵死了,让他们怎么说都是错。更重要的是,他们和袁绍想的一样,既然刘修到了旋门关,就凭袁绍手里的黎阳营,恐怕是搞不过刘修的,起兵只能授人口实,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
而他们这些人也没有人愿意跟着袁绍担这个造反的罪名,摆出这个阵势,不过是想给荀彧一个下马威而已。可惜,荀彧不吃这一套,反把他们逼到绝路上去了。
荀彧见火候差不多了,不再追究这个话题,向袁绍拱了拱手:“陛下闻说张角在汝南生事,已经下诏张角诣洛阳,不出意外的话,张角将自诣廷尉。三公九卿皆在洛阳议政,诸将军列席。卫将军已经下令八关都尉严守关门,确保京畿安全。皇甫嵩在雍营,可保关中安定,卫将军希望黎明营能保得东线无恙。”
袁绍虽然郁闷,却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此乃绍职内之事,请文若回报卫将军,绍可保冀州无忧。”
“如此甚好。内有司徒,外有将军,袁家这次可是为陛下分忧了。”荀彧拱手告别,向诸人施了一礼,扬长而去。袁绍心里一阵阵的抽搐,荀彧那句话说得他心惊肉跳,不错,袁家除了他之外,洛阳有包括他的生父袁逢在内的几十口袁家人,他要是轻举妄动,那些人可就没生路了。而现在袁家在朝堂上掌握了绝对的优势,击败张角已经势在必得,没有必要再冒险。
既然如此,那还是好好呆着吧。袁绍虽然有些郁闷,却还是下令黎明营闭营自守,不得随意外出,更不准一兵一卒离开驻地,以免引起误会。
荀彧返回旋门关,向刘修汇报了面见袁绍的经过,不过他隐去了袁绍向他示威的事,只是说袁绍接受了他的命令,目前安心的驻守黎明,不会有任何举动。刘修松了一口气,随即把消息传回洛阳。天子得到袁绍很安份的消息之后,松了一口气。朝堂之上,因为刘虞引咎辞职,张角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自己到廷尉府住进了诏狱,世家的愤怒得到了释放,他们也退了一步,没有再追究下去。
天子下诏赦免汝南生事的百姓,宗正刘焉为豫州刺史,荀爽为汝南太守,即刻乘传车赴任,平定汝南的事件。由颍川人出任汝南太守,表示着天子已经向汝颍人低了头,承认了自己的失策。汝颍人自然是欢喜不禁,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听着这圣明的呼声,天子却一点儿喜庆的意思也没有,相反,他觉得非常沮丧。张角的施政方针本来是最符合他的思路的,可是现在却一败涂地,袁家不仅没有受到损伤,反而更强大了。如何才能扭转这个局面?天子又想起了刘修在并州的新政,既然张角的办法行不通,那刘修的能不能行?至少到目前为止,并州的形势还算是稳定,没有闹出豫州这么大的动静来。
天子写好了手诏,却迟迟没有发出,他总觉得有些不甘心。真的要像刘修说的那样,花上二三十年的时候才能扭转局面吗?
“张让,张角该死吗?”天子问张让。
张让迟疑了一下:“张角罪该万死,可是张角……不能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