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点了点头,也不起身,袍袖一拂,飞来石即从远飞近,稳稳停落在云蔼高台之上。高台自行扩张数倍,将若大个飞来石轻轻托住。桁先与吟风的仙座则自行升起,略高于飞来石顶便即停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桁先与吟风可以俯视依旧在死关中的顾清,而桁先又比吟风高了一线。高台扩张、仙椅升空,实际上桁先或吟风即未下令,也没动念,纯是自行为之,又恰到好处,实是深具灵性。
仙将天兵下凡,于细微处见手笔,随便一台两椅,便将人间不知多少法宝比了下去。
桁先端然坐定,体内仙力暗转,双目中喷出数尺长的明黄天火,目力逐层穿破包裹着顾清的氤氲紫气,直指本源道心。在桁先眼中,此时的顾清就是一方浮空旋转的青石,石心中有一朵七瓣紫莲,莲周天火熊熊,不住炙炼着紫莲。然而莲心中似有道无形力量,周而复始,徘徊不去,不断撑开莲瓣,不使合拢,更不令紫莲复合成金丹。
桁先乃是仙躯神眼,不受这世间拘束,一望之下心中已有些明白,当下笑道:“这方顽石,看来于此间倒还有些牵绊未了。不过这是小事,就让本将军为她除了这点俗缘吧,免得误了巡界使飞升。”
吟风听得顾清飞升在望,心下大喜,当下施礼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桁先笑道:“举手之劳,好说,好说!”
客套完毕,桁先左手掐个仙诀,凝神运力,忽然大喝一声“咄”!这一声喝,直将百里天穹震得裂痕处处,天裂处不断漏下玉明天火,而苍穹下昆仑震动,宛若地已裂,天将开!
桁先双目天火喷出丈许远近,仙力勃发,顾清上空立时多出朵七色彩云来,云中降下金雨无数,悉数融入氤氲紫气之中。于是青石石心处天火骤得仙力之助,登时烧得熊熊烈烈!
七瓣紫莲震颤不已,苦撑多日之后,终耐不住凶猛天火,缓缓收拢莲瓣。
在桁先、吟风及三千天兵之前,氤氲紫气汹涌颤动,直扩至十丈方圆,忽然自紫气中升起座七层玲珑宝塔,又自塔中喷出千朵莲花,洋洋洒洒,纷落如雨,瞬息间便令桁先与一众天兵看得目瞪口呆!
氤氲紫气忽然收尽,现出了端然盘坐、五心向天的顾清来。她双目徐开,凌烟尘、蹈虚空,长身而起,抖一抖身上青衫,弹落俗缘无数,然后顶心中一道青气油然而生,直冲凌宵,于九天处化成千朵丈许大小青莲,方缓缓化云散去。
至此,顾清终修至紫莲化尽、金丹浑圆的至境,百世尘缘,行将了结!
桁先好不容易将郁结在胸中的一口仙气喷将出来,叹道:“好一块仙石!看来她仙藉品秩,当不在你我之下。再过得一会,天劫来时,便该有天女铺路、瑞鹤来迎了。”
顾清双眼淡然如水,环顾一周,已将大千世界收于眼底,前尘往事,尽上心头。待看到桁先、吟风与三千天兵时,顾清若有所思,然而转眼之间她便似明白了什么,又变成昔日那恍若与天地一体的淡漠。
一如她初上西玄之时。
在这百世轮回行将功德圆满之际,吟风本该是满心欢喜,然而不知为何,他面上并无分毫喜色,反而略皱剑眉,眉宇间隐现忧色。
桁先也有些愕然,仰首望天,再看看顾清,如此周而复始地看了三四遍,面色越来越是古怪。本来昆仑之上层云密布,登天台正上方云层已初显赤红,这是天劫将至,劫火初生之相。然而随着顾清气质转化,空中的劫云竟尔渐渐散了!
桁先仙躯神眼,早看出顾清本相青石之中,一颗金丹正不住幻化成一尊玲珑宝塔,再化成千朵莲花洒落,复又归为一颗金丹。这正是极高仙品的征兆,按理说早该羽化飞升,怎地反而劫云都不见了?桁先心中暗暗有些尴尬,未曾想初次下界,未及立威,就遇上了这等棘手之事,让他这个三品仙将如何下得了台?
桁先凝定心神,仙力运转,神目再次向顾清扫了过去,要找出她不得飞升的关键。这么一望之下,桁先果然有所发现,于是喝道:“原来如此!你那点俗缘仍是未了,自然不得飞升。”
桁先这么一喝,顾清双眸中的淡漠化开少许,望向桁先,问道:“这位是……”
吟风道:“这位乃是仙界太明玉完天抚境将军桁先。”
顾清略施一礼,依是淡淡地道:“原来是桁先将军,顾清方才失礼了。”
依仙界规矩,顾清不管显化何等异象、将来能获几等仙位,此刻都仍属未入仙藉的凡身。她这样只是略施薄礼,桁先面色登时就有些不太好看,不过他念及顾清本是灵石脱胎而成,不懂仙界规矩也属正常,也就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道:“本将军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多留一刻,便是多耗费许多。因此事不宜迟,本将军就先助你了结未尽俗缘,速速飞升,回归仙界、重列仙班,方是正事。”
顾清问道:“未知桁先将军准备如何助我了结俗缘呢?”
“此事实也简单!”桁先一抖掌中镏金钺,道:“本将军此次下界,特意推来了太明玉完天镇天至宝玉罗丹丘钺。本将军已经察知,牵扯你不得飞升之人身具九幽之力,很是有些麻烦,只可惜修炼时日尚短,眼下倒还不成气候,难与我等上仙相提并论。你只消将他的名字说与我听,本将军即可令他灰飞烟灭!”
顾清淡然一笑,道:“即是我的俗缘,那还是我自行解决吧,不敢有劳将军。”
桁先先是一怔,随后面色一沉,道:“这是什么话!本将军与三千天兵在下界多呆一刻,仙界也会消耗不菲,岂能因你一个就在此多有逗留,真是不知轻重!速将他名字报来,本将军办完这趟差事,也好早回太明玉完天去。”
顾清仍是摇了摇头,淡道:“尘世有句俗话,叫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还是不要劳动将军大驾为是。”
桁先默然不语,双目天火又熊熊而起,眉心处更是亮起一道火线,向外喷吐出明黄色的天火。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清,仙力如潮,不住扫过她的身体、神识,探寻着过往未来。
顾清方自功行圆满,未经天劫,仍是肉体凡胎,天火沐身,实是痛苦难当。但她坦然受之,即不隐瞒,也不抵抗。
吟风双眉紧锁,忽然道:“罪臣知晓那人是谁,此人姓纪名若尘,身怀九幽之火,刻下应仍在这世间。”
这一刹那,顾清与桁先的目光皆落在吟风身上。顾清目光虽如初见时的淡漠,然而吟风却觉似是两道火流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头嗤嗤作响。吟风心中一颤,然而心中隐隐然已有预见,是以仍沉定自如,并不理会顾清。
桁先赤红的双眉渐渐锁起,眉心火线中天火更是喷得火生一尺,语声中已显威严:“巡界使大人,本将军当然知晓那人姓甚名谁,还需你提醒吗?巡界使镇守四境已久,岂会连这点关节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报出纪若尘名号来,方可凭藉这点俗缘发动仙法。那纪若尘是否在人间,也不重要,无论他在哪一界,本将军玉罗丹丘钺所发欲界不灭雷,都可将他即刻化为灰烬。这其中关节,巡界使都该知晓的,却仍如此说,可是明着在欺本将军无知吗?!还是巡界使以为,你等二人羽化飞升、重列仙班后品阶大进,可不将本将军以及大罗天君放在眼里了?!”
吟风叹了口气,桁先所说关节,他如何不知,只是藉了万一的希望而已。
他望向顾清,叹道:“桁先将军所言,你也都听到了。尘缘百世,不过春梦一场,如今你灵识尽复,前世今生,也该当如水流花谢,尽复东流。百世轮回,便只在今朝圆满了,将他的名字告诉桁先将军吧,这已不再是你我之事,而是牵涉甚广的大事。认真说起来,我这已是一百零一世的轮回,却已过了当日下界时的罪罚,重返仙界后尚不知有何结果,会牵累到几位神仙。所以眼下实不宜再多生波折。”
顾清望向吟风,眼中淡漠消去,终于道:“我已负过他一回,不愿再负他一次,所以这个名字我是不会说的。你且先回仙界吧。”
“那你怎么办!”吟风霍然站起,双眉倒竖!
顾清从容道:“我本就是一方顽石,从未入过仙藉。待了却这段尘缘,或许百十年后,再重行飞升吧。”
“一派胡言!”不待吟风开口,桁先便怒斥道:“你当仙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本将军就与你明言,你今日牵挂尘缘,不肯羽化飞升,即是头等大罪,还敢妄想百十年后重新飞升?这等大罪认真论罚,即使你在人间躲着,每隔十年,也会有天雷轰顶,总要将你化为飞灰,连冥府阴土也不得去,才算完结!只是本将军素来留有一线生机,念你成型不易,又受了百世轮回劫难,只消你现在将他的名字说出来,本将军便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可听明白了?”
顾清微笑道:“将军有心,顾清自然明白,只不过……”
她话未说完,吟风当即断喝道:“百世轮回与一世尘缘孰轻孰重,你难道连这分不清楚吗?!”
顾清不答,而是望向云天相接处,在那里,群山莽莽,穹庐苍苍,浑成一体,再也难分彼此。
吟风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如果分得清楚,恐怕早就完成轮回,羽化飞升了,还需要等到今天?
吟风未及再劝,忽然九天之上落下数道金灿灿的电火,与吟风惯常召唤的紫火天雷大为不同。天雷一落,即刻化成碗口粗细、金光湛然的锁链,层层套在顾清身上,将她凌空提起。空中电火不断,又化成数丈粗细、百丈高,九条金龙盘绕的圆柱,锁链响处,顾清已被缚在了巨柱上。
顾清刚自死关中出来,元气未复,法力较桁先实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任桁先将自己锁在圆柱上。锁链以及圆柱皆是太明玉完天天火劫雷所化,看似冰冷凝聚,实则灼热无比,直可化铁熔铜。
尽管身躯被锁链圆柱灼得嗤嗤生烟,顾清的淡定漠然却未有分毫变化,她缓缓闭上双眼,根本不再向桁先与吟风望上一望。
“顽石,你可知罪?”桁先厉声喝道,其音如雷,轰轰隆隆的响遍数百里群山。
顾清淡然道:“我做我当做之事,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