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准备(1 / 2)

冬季平原上的郊外农庄, 四面一马平川, 凛冽的寒风吹过来, 像刀子割在身上, 令人生出一种正在被凌迟的错觉。进入室内, 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了。近两尺厚的土墙隔绝了冬天的气息, 四只大火盆里炭火正旺, 坐在上首的人仅着夹衣,面带微笑地看着圆信。

由寒入暖,圆信鼻头微痒, 躬身道:“教主。”

释空颔首:“回来啦,坐。”

圆信径往释空左手第一张椅子坐下,复对释空点头。四目相对, 都敛了心思, 只作开心的样子。

释空看起来是个三十来岁的黑壮男子,唇上浓黑的髭须显得十分精神, 他的眉毛仿佛修剪过, 边缘刀裁般的整齐, 眉梢斜往上插。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压着威压, 看向圆信时,又变得柔和了起来。直挺的鼻梁, 微抿的薄唇,坐在那里, 就不由令人生出一般安心又想服从的情绪来——这只是对别人。

圆信并不觉得释空能令人安心, 哪怕他称释空为教主,亦曾受他讲法。释空,还是太粗糙了。从长相,到行止,从聚拢信众的方式,到对大业的规划,无不显示出这位在军事上具有一定天才的邪-教教主整体素养的缺乏。

而经过挫败还能存活至今,释空显然已经从失败中汲取了教训,再择信众,便慧眼相中了圆信。行事前更提前召回了圆信,期待这位知府之子能够给他带来惊喜。

释空当初也不曾想过,居然能令圆信入教。圆信的出身,在弥勒教一干教匪里,称得上清贵已极了。他本是才华横溢的士子,父亲是管州知府,是家族寄予厚望之人。这样的人听到弥勒教,不捏着鼻子啐两口,已是客气了。居然在听到教义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本身就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释空曾心有疑虑,唯恐落入圈套,最终禁不住诱惑,多方试探接触,将圆信归入麾下。

圆信眉梢一动不动,等着释空先开口。释空为他推开了一扇窗,也只是推开了一扇窗而已,圆信对释空、对粗鄙的弥勒信徒,骨子里带着一股蔑视。只知道烧杀抢掠!像猪一样的拱食,如何能澄清天下?!这个天下、这个朝廷,种种恶习、种种非法,就像一碗掺匀了沙子的米饭,要倒掉了重蒸一碗,才是清清白白的人间。这群猪狗自己就是米饭里的沙子,不过凡事不破不立,破,就用他们好了。

释空道:“你远行不过一年,弘法才有起色就将你唤来,不怨为师吧?”

圆信微一躬身。他才不会讲,没有释空的召唤,他也决定离开邬州。他此去邬州,是存了考较谢麟、挑战谢麟的心思。最近两个月发觉谢麟在邬州做得虽不算好,也不算差,在邬州起事事倍功半,果断决定换个官员庸碌贪刻的地方,再图大事。

释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道:“实在是有些事儿只有你才能做,我们这些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办事总没有你细心。”

圆信道:“不知教主有何吩咐?”

释空道:“哎呀,你这一路走过来,就没觉出什么来么?”

圆信道:“诸公高卧,百姓心中早有不满,这还用再看吗?”

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光头笑了:“嘿,圆信师兄真是大家公子,不过日子不知道柴米贵。”

圆信纹丝不动,年轻光头一只脚踩在椅面上,一只脚垂下来,腰背佝偻着,模样猥琐得紧:“嘿嘿,这里几个月没下雨啦,哈哈哈哈!要旱呐!去年、前年,这地儿收成就不好!那群当官儿的还天天催税,都装他们自己腰包里去了!今年也旱,压到明年,必得闹灾!老天爷也在站在咱们这边儿!”

圆信眉头微颦。弥勒教起事,一靠贪欲、杀欲煽动众人,二仗的是天灾人祸,百姓走投无路只好造反。天旱成灾,对想惹事生非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年轻光头的样子,终究让他不喜了。他宁愿跟谢麟那个庸俗的政客聊天!

释空斥道:“圆光,你那是什么样子?坐好了!”心里也叹,都是圆光这样的,烂泥糊不上墙,愁也要愁死了。看看圆信,要都是圆信这样的,也要将人气死!

圆信将目光放到释空脸上,仿佛想看出些什么来。释空大方地摊开手:“咱们一道筹划,起事的事儿,我干过。干过以后才知道,抄刀子上马不难,难的是杀完人以后,这个就要看你的啦。”

圆信道:“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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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信有点怀念谢麟,谢麟一点也不怀念他,想起他来就咬牙切齿。虽听了程素素的宽慰,也觉得妻子说得有理,圆信毕竟令他难堪了。在处理圆信遗留问题上,谢麟难免下了狠手。

他与江先生两个,你一拳我一脚,将已经失踪了的圆信,打成了“拐带良家男子的妖僧”——这是官方的说法。民间的传说就五花八门了,固然有说圆信是得道高僧的,更多的人喜欢鬼怪奇谈,香艳野史。圆信到邬州时日毕竟太短,又仅止自身一人,在与庞大的国家机器的较量中,明显露在了下风。

谢麟很不甘心,责令邹县令,查明与圆信过从甚密而未离开的人,试图还原圆信的思想,进而推测他的行动。秋收已毕,冬日正闲,邹县令将新的毛竹板子打成了旧的,却得到了令人惊讶的结果——圆信居然是个疾恶如仇,要惩恶扬善,建设美好新世界的人?

邹县令将江先生请了来,问计于他。

江先生鄙夷地道:“那还做什么和尚?真有这个心,就该报效朝廷!再不济,耕田纳税,又或投军杀贼。还是有鬼!”

邹县令急道:“供状就是这样的,要不……春秋笔法一下儿?”

江先生道:“人是您审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您随意。反正呐,这邬州,不能出乱子!”

邹县令会意:“好。”又小心地打听谢麟有没有因为他办事不利而生气?

江先生笑道:“大令只管做好份内的事,使君何曾待人刻薄过?想高家那老棺材,现在不还活着?”

邹县令心道,得了吧,那还不是你们威胁的人家?老棺材敢以死相逼,就让他的子孙也跟着去死。不过谢麟除了将他们使得团团转,尤其他这个县衙与府衙同城的县令最悲催之外,倒是不会无故去整下官。有好事还会带上他们一笔,背锅也就背了吧。

江先生口气随意,礼貌还是到了,对邹县令道:“水利的事儿,大令可要上心呐。今冬还未下雪,可千万别大意了。”

邹县令道:“那不能!”又低声下气地,“先生大才,是老相公都夸奖的,我有一事,还请先生指点,必有重谢。”

“哎哎哎,不敢当!”

邹县令以为他是嫌弃自己只会说好话,打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只锦盒来:“祖敏制的墨,您给掌掌眼?”

江先生吃了一惊:“竟还有这等好物?”

邹县令硬将锦盒塞给了江先生,长长一揖:“先生,在下自授了县令,已经十多年啦,明年就又要去吏部叫他们提着抖,求先生给指点一二。”

江先生将锦盒又放了下来:“我山野之人,找个东家混饭吃,你们官人们的事情,我不懂哒,不懂哒。”转身要走,却怎么也拉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