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某原本以为,这件事早已经不言而喻。可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拜会宣王时说过的那句话么——越是成大事者,越不会受到血亲的羁绊。太子若欲成大业,又岂能被那群陈枝败叶所束缚?”
陆幽也不意外,却又多问一句:“那么唐家呢?”
江启光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迟疑片刻才答道:“唐家虽是外戚,但并未参与此次夺嫡之争。不过既然那唐家公子与秋公一同上了天吴宫,那唐家的未来,自然应该掌握在诸位的手中。”
好一个狡猾的回答。
陆幽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从今往后起,晚辈还要请江先生多多指教了。”
殡宫一叙之后,当晚陆幽趁着夜色潜回内侍省。见到戚云初,他将白日里见到江启光之事娓娓道来。
戚云初依旧低头摆弄着他珍爱的那株凌霄藤:“与太子联手,你觉得如何?”
“与虎谋皮,不过如此。眼下太子的目标在于萧氏一族,自然需要笼络内廷的力量来达到目的。而当萧氏一族伏诛,内廷就将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除非……”
“除非利用胡姬与她的孩子,或许还能有些胜算。”
戚云初补完了陆幽心中所想,又斜睨他一眼:“当初让你去劫狱,并不是准备利用那个女人。这破地方的孤魂野鬼已经够多的了,放走两个又如何?”
陆幽愣了一愣,心中倒是舒坦了几分:“有些时候,我真不明白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戚云初轻笑道:“我想得其实很简单,只是你不是我,也就不会明白罢了。”
陆幽也不纠结,依旧把话题带回正道上。
“按照目前的发展,等到太子铲平萧氏一族,势必会回过头来对付内廷。长秋公您在朝中的地位固然难以撼动,然而长此以往,恐怕政局不稳,势必会造成生灵涂炭。”
“不用急。”
戚云初摆了摆手。
“天梁星说,皇上的病主要是因为宫中阴湿。这几天,已经从甘露殿挪去蓬莱阁暂居。那里相对通风干燥,再加上神医随侍在侧,相信病情很快就会有所起色。太子想要即位,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来等待转机了。
陆幽想到这里,又听戚云初说道:“你的那个唐瑞郎,托人带来了口信。他说这些日子要准备弘文馆内的考试,通过之后才能参加元月的春闱。为了争口气,这段时间必须闭关苦读,让你自己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显然是戚云初自己加上去的,然而这一番话停在陆幽的心中,却显然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那么现在的自己也应该正在做着和唐瑞郎一样的准备,而不是站在这内侍省里密谋着左右大宁朝的明天。
……孰喜孰忧?
他不让自己多想,转而提出另一个疑问:“秋公,那天在甘露殿,皇后娘娘为何让我脱下上衣?”
“她在找一颗痣。”戚云初倒不隐瞒,“一颗曾经出现在她亲生骨肉身上的痣。”
“赵阳?还是说……赵旭?”
“你说呢?”戚云初反问他。
陆幽的手,在衣袖下默默握紧成拳:“您……相不相信这世上有轮回转世之说?”
戚云初仍是反问:“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信,你也不可能成为大宁朝的下一位太子;而不信,也有办法让所有人认为你就是东君转世。”
陆幽若有所悟,沉寂片刻,提出最后一个疑问。
“瑞郎……对于东君了解多少?”
“你,真想知道?”戚云初挑了挑眉。
陆幽认真点头:“您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唐瑞郎当初为什么会找上我。我想,现在的我已经有能力承受任何的真相。”
“也好。”
戚云初竟仿佛叹了一口气。
“不过答案,也许会颠覆你一直以来对他的认知。”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十二日的辍朝之期结束,钟鼓齐鸣,东宫丽正殿上,左右春坊并詹事府诸官列队迎候。
其后十余日,有零零落落的消息开始传入陆幽的耳朵——太子开始整肃朝中法度,首先拿了几个衔轻势微的闲官开刀。
朝中群臣的反应,陆幽暂时不得而知。眼下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宣王赵阳终于要出殡落葬了。
十月初七,北风呼啸,日月无光。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西出安福门,往诏京城北的回鸾岭行去。陆幽一身縗絰,手执明旌,行走在宣哀王灵柩前。
只见周遭吹雪似的纸钱漫天飞舞,幡幢迎风招展,旃檀浓香弥漫。
陆幽似乎从未见识过如此浩荡宏大的阵仗,满街缟素,遍野悲歌……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赵阳最后的哀荣了。
赵阳落葬之后的第二天黄昏,陆幽被传召到了蓬莱阁。
晃晃灯烛之下,惠明帝难得正襟危坐,身旁立着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手中托着一个盖了黄布的檀木方盘。
宦官陆幽,因忠心侍主,升内侍少监,赏永业田三十五顷,赐服。
戚云初托着方盘走到陆幽面前,揭去覆着的黄巾。只见盘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件紫袍。
不仅如此,寒鸦落也是不必再去了的。
内侍省的东北角名为紫云院,专供正五品以上的宦官居住。戚云初虽然在宫外有私宅,但是大部分时间也居住在紫云院内一处名为“云门”的宅邸之中。
陆幽的新家就在云门以西,紧贴着掖庭宫的南墙。院内遍植着高大的泡桐树,叶片早已掉光了,黑铁一般的枝干在萧瑟北风中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