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一直沉默着的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地高声斥责,同时用力掷出了案上的酒爵。
暗红色的酒液从半空中落下,污湿了舞女的罗裙。酒爵落到地上又反弹起来,砸中了赵晴的小腿。
谁知赵晴竟然大叫起来,后退两步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颤抖哽咽着。
“不要……不要……孩儿知道错了。不要不理孩儿,不要把孩儿送到离宫去。离宫里有鬼……有死人……孩儿好怕……”
他越说越伤心,曾经明亮的双眸中只剩下一片混乱迷离。酡红的双颊上布满了泪痕。
美人流泪,任谁都无法不动容。
然而此刻的陆幽,心中却只有满满的惊怖。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正如几年前国子监里的传闻所言——宣王赵晴,果真是一个疯子。
陆幽继而想到了唐权,位高权重的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疯子。
此时此刻,承香殿里的每个人都因为皇帝愤怒而陷入了沉默。大殿里回荡着的,只有端王赵晴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戚云初挥了挥手,那两个蓝袍医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将赵晴架起来带走。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康王赵暻突然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赵晴的肩膀上。
惹事的人已经被带走了,可是筵席的和乐气氛也已经被破坏殆尽。皇帝首先拂袖而去,萧皇后紧随其后。赵晴与赵暻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个干净。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收拾善后的几个宦官工人——他们倒是挺高兴的,这些皇家宴会上的珍馐美味基本上都很完整,明日拿出宫去贩卖,一盘可以买到千钱的高价。
众人都在争抢着瓜分桌案上的冷食,被皇帝丢在地上的酒爵反倒无人理睬。陆幽走过去将酒爵捡起,紧接着发现一旁的茵毯上还落着一枚红宝石金指环。
指环的样式浑厚,做工精细。应该是刚才皇帝投掷酒尊之时,同时从手指上甩脱的。
陆幽将戒指攥在手中,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别的人都忙于中饱私囊,根本没有觉察到他的发现,唯有戚云初朝他投来玩味的目光。
陆幽走到戚云初的身边,想要将戒指交给他。
但戚云初并没有接受。
“你发现的东西,处置权自然在你手中。没必要征求我的意见。”
说到这里,他又压低了声音:“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回内侍省去做些准备。一会儿随我去晖庆殿。”
去晖庆殿……
陆幽一听,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晖庆殿乃是正宣王赵阳的住所。戚云初这是要领着他去给赵阳“验明正身”。
若是想要在射礼上顶替赵阳,这一步自然必不可少。
陆幽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阻止心中依旧忐忑。但至少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将自己的不安表现在脸上了。
内侍省的西北角是普通宦官聚居的院落。院中生长着许多柿树和枣树,吸引了不少乌鸦在此筑巢,因此得名“寒鸦落”。
陆幽的住处,是寒鸦落北边一处小院。他刚来的时候,同院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宦官。一个月前老宦官病亡,却也不见有新人搬入。
戚云初也不知何时会来,陆幽不敢怠慢。
他走进屋内烧了一壶热水,将厉红蕖事先交给他的草药在水中泡开。再将浸透了药汁的布巾敷在脸上,静待一会儿之后开始揉搓。
那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一点点地化为碎末,显露出被长时间遮盖住的真容。
陆幽盯着水盆中的倒影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块麻布头巾搭在头上。
从寒鸦落到晖庆殿要走许多路。要是这半途上被巡夜的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差不多当他装束停当的时候,戚云初也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通明门,沿着爬满凌霄藤的檐廊一路北上,进入月华门。
月华门内的横街北面,一字儿排开着五六幢后宫的寝殿。其中西面第一座是甘露殿,第二座就是晖庆殿。
经过甘露殿正门的时候,陆幽忍不住偷看了戚云初一眼。然而戚云初目不斜视,连影子都没有抖一抖。
过了甘露殿,跨过一座小桥就是晖庆宫的地界。只见前方天色越来越明亮,很快就被染成了金红色——晖庆宫的庭院内,竟然是灯火通明。
寒食三日,公然犯禁,这是何等的放肆大胆?
陆幽倒吸了一口凉气——并不仅仅因为宣王的任性妄为,更因为宣王所享受着的那份……近乎于盲目的极端宠溺。
惊讶归惊讶,两个人很快就站在了晖庆殿的正门口。戚云初反倒停了下来,扭头看着陆幽。
“过了这道门,你的生死就悬在一条线上了。你怕不怕?”
“我怕。”陆幽坦诚回答,“但是害怕已经不会让我胆怯退缩,它只会让我更加小心谨慎,更加努力用心地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很好。”
戚云初点了点头,这才牵着他的手,推开了晖庆殿虚掩的院门。
在皇宫大内里当了几个月的差,陆幽也见识过不少宫殿。巍峨华丽者有之,清丽素雅者亦有之。
可他却从未走进过晖庆殿,更不曾想象过眼前这番奇异的景象。
入得大门之后便是晖庆殿的前院,绕过影壁,正中央竟是偌大的一片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