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錾金的银盘里盛着枣红的玛瑙,樱粉的碧玺,豆绿的翡翠;乌木牙台上摆着用和田白玉雕的包子,顶着头上通红的一点沁色。还有什么水晶的酒盅、犀角的来通……随便哪一件,都比得过当初叶锴全的那只蟋蟀笼子。
陆鹰儿说,这些全都是宫里头的宦官供奉在这里的,可不敢随便乱动。倘若有大胆包天的偷子,被正主儿抓住了,那可就是砍手砍脚的下场。
说起来,这东院里头,至少也有二十年未有盗匪光顾了。
第28章 换命
供桌上的奇珍异宝,让从贫困中走来的男人们两眼发直。那些黑如泥沼的眼眸中,第一次倒映出了斑斓光芒。
只有叶佐兰还在注视着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长生牌位。
那些长长短短的宦官名号,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脑海中滑过。有些很陌生,有些却曾经在书本上见到过。
然而无论从前熟悉与否,此刻,叶佐兰都觉得他们格外亲切。就好像数百甚至数千年之前,牌位上的这些人也都曾经站在这里,心怀忐忑地等待着净身的那一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北壁最高处角落里的牌位上。这块蒙了尘的长生牌,比周遭的都要老旧,上面刻着的也不是如今常用的文字。
叶佐兰努力辨认了一阵,最后还是无奈地向陆鹰儿请教。
“哟,你也有不懂的事儿呐?”陆鹰儿啧着舌头:“这个啊,叫鸟虫书。是古早秦朝时候的一种文字。”
他接着道出了一个叶佐兰并不陌生的宦官名号1。
此人正是秦朝时期曾经一手遮天的权臣,深得始皇帝的宠幸。然而始帝驾崩之后,此人却掀起宫廷政变,废扶苏、立胡亥,最终亲手葬送了大秦的国祚。
看起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臣。然而叶佐兰还听说过有关于他的另一种传言——据说此人本是赵国的王族公子,赵国被秦国所灭之后,流亡来到秦国。为报国仇家恨,他甚至忍辱负重,不惜自阉入宫,最终成功将一代皇朝扼杀于腾飞之时。
如此权势熏天、善恶难辨的一代枭雄,居然也能够在这小小的东院祠堂里占有一个角落……叶佐兰有些意外,却又有些领悟,这时陆鹰儿又在催促众人继续向前走去。
神龛背面,面向北方的墙壁上挂着当朝内侍省长秋公的画像。倒是找了一个好画师,又用精心装裱。
画中的长秋公身穿蟒袍,头戴饰以三色珠玉的弁冠,容貌俊雅、神采飞扬。可在叶佐兰看起来,画中之人的美貌与风雅,却远不及戚云初本人的万分之一。
过了堂屋,后面又是一个晒着草药的院子。角角落落里长着许许多多的蒲公英,开出灿烂的明黄色花朵。
院子另一头盖着几间瓦房,虽然门窗紧闭着,却依旧能够感觉到有一股怪异的臭味,正从缝隙里不断地弥漫出来。
叶佐兰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那些有待净身得男子也面面相觑。陆鹰儿却冷笑道:“别看这味道恶心,可是你们的救命稻草哩!”
说着,他就让那些人在瓦房的前面重新站定。留下瓦儿和柳儿他们几个作为帮手,却将叶佐兰打发出去了。
叶佐兰也不想在此久留,巴巴儿地朝着外头走去。回到外头院子里,朱珠儿已经准备好了用艾草叶子煮过的热水,兑了井水浇在他身上,算是祛了中人之地的阴邪之气。
冲完水,叶佐兰赶紧回屋换上干净的衣裳。就在穿戴停当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东院那头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那声音起得很突然,一下子冲到了顶峰,却又截然而止,仿佛一瞬间被人割断了喉脉似的。
叶佐兰顿时毛骨悚然,他本能地想要跑出去看,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别过头去。
朱珠儿刚才交给他一件活计,让他誊抄十份内侍省的文书。好不容易有提笔写字的机会,他转身来到书桌前。
墨不是在国子监里用的上好墨块,而是一堆煤粉似的碎屑。纸也是厚薄不均、布满了杂质的草纸。叶佐兰用那支不剩下几根粗毛的破笔,在碟子上将墨粉推开,首先却在纸上写下了“天地君亲师quot;五个字。
许久没有动笔了,手腕已经有些颤抖。记在脑袋里的那些古人教训,似乎也正在变得模糊。
叶佐兰盯着因为水分过大,而慢慢变得有些模糊的字迹,不禁陷入了深思。
恰在这个时候,东院那边又传来了第二声短促的惨叫。
他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开始誊抄文书上的内容。
与他刚才负责分发的那份《净身文书》不同,眼前的这份文书是专为净身完毕后的人所准备的。剔除掉其中的装饰性语言,主要还是讲述了内侍省的职责分工,内侍宦官的要务、起居和一系列行为守则。最后还附有宫中与宦官们有关系的法度规则。
叶佐兰一字一句地抄写着,从头看到尾,总结出了不外乎那么几句话——
身为宦官,自当尽心侍奉皇家宗室。在宫城大内之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外不得干涉朝政,内不得惑乱后宫,一生谦卑恭简,无欲无求。
就好比是入了定的高僧、得了道的莲观,虔诚地拜服在各自的尊神脚前。
叶佐兰放下笔来,想着历史上究竟有哪一个宦官完全做到了文书上的所有条约。
可不知怎么,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东院堂屋角落里,那个刻有秦朝宦官名讳的牌位。
直到这天傍晚,东院一共传来了十五次惨叫声。
吃晚饭的时候,叶佐兰看见了瓦儿。瓦儿满脸疲惫,虽然也洗过了身子,可身上依旧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臭草药味,药味里头隐约还混杂着一些腥味,具体是什么,叶佐兰却弄不清楚了。
朱珠儿问起陆鹰儿这一整天的进展,陆鹰儿却说新来的人是一批不如一批,这才割完,就已经有三个人怕是不行了。眼下正让柳儿他们相帮守着,第二天清早再去看看,不行就收尸。
叶佐兰正听到这里,却感觉到叶月珊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又偷偷使了个眼色。
他知道叶月珊的意思,于是主动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城?”
陆鹰儿与朱珠儿对视了一眼,那朱珠儿居然肉麻地伸出筷子来,要为叶佐兰夹菜:“快了快了,先吃饱了再说……”
东院那边,若隐若现的呻吟与哭泣声,伴随着微凉的小风整整吹拂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瓦儿来敲叶佐兰的房门,说是让他帮忙去东院做下清洁。
叶佐兰跟着瓦儿,绕过堂屋穿过空地,来到昨天见到过的那几见砖房门口。瓦儿却让他将笤帚簸箕放下,先用浸透了艾汁的布巾将口鼻蒙上。
捆扎妥当之后,叶佐兰这才跟着瓦儿进了屋子。只见巴掌大的陋室之中,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五张砖头摞起来的卧榻,上头躺着五个净过了身的男子,正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
因为门窗紧闭的关系,屋子里湿热无比,令人窒息。
虽然捂着布巾,但是叶佐兰还是很快就闻见了草药的臭味,秽物的臭气,以及血液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