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一场悲剧就要发生,走到城门处的杨烁突然脚尖轻点,整个人直飞而起,抓住城门上的青砖,蹬蹬蹬地爬了上去,不过一眨眼功夫就爬到了城楼上。
杨回一愣,忙不迭地站起来抬头。
就见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楼内,并回头朝杨回吹了记口哨:“父亲大人,儿子我没进城门,您也不用死了。再见!”说罢,从城楼直接进京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
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玩了这么一出文字游戏,拜了他爹一道。但这城墙足有十余丈高,他说爬就爬,说上就上,也足以证明此人武功非凡。
众人又觉好笑又觉钦佩。只有杨回既不钦佩也不笑,反而气得整个人都在抖,最后恨恨地将牌位一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赶着牛车离开了。
一场父子反目的大戏至此结束,众人看得心满意足,且心情愉快,因此谈论起来也就更加兴致勃勃,很快传遍了整个芦湾。
***
当所有人都去城门外看热闹时,颐非已在门前犹豫地站了许久。
天很热,太阳的余晖火辣辣地照着他,这种时候他本应找个清凉之处喝上一杯冰镇过的好酒休憩的,可他却易了容,贴着长长的胡子站在风小雅的住处前,想着要不要进去,要不要告诉他秋姜的事。
最后,颐非低声道:“姬婴对小狐狸有恩,对我可没恩,不但没恩还有仇呢,老子才不卖他的帐!”说罢一狠心一咬牙,抬手敲响了房门。
“请进。”风小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颐非推开门走进去,见他坐在岸旁,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正在摩擦一些小珠子。颐非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做什么?”
“听说秋姜的佛珠手串没了,想着给她补上。虽不如足镔那般好用,但更轻巧好看些。”风小雅的声音很轻柔,动作很轻柔,却莫名刺痛了颐非的眼睛。
颐非心中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瞬间消失了。他别过头暗骂了一句,又扭头问:“你如何知道手串没了的?”
“我命人沿途追寻你们的行踪,发现你们在海边的若木村待过,那里有户人家,离奇死了一老妪一孩童。我的人从两个老头口中探听到你们确实在那短暂逗留过。检查炉灶时,发现了佛珠残核。”
颐非僵了半天,只能低叹道:“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他在屋中踱步。
风小雅也不管他,继续摩擦那些珠子,把珠子的表面打磨得光滑圆润。
颐非看着看着,觉得自己再也看不下去了,便冲到案前一把按住了风小雅的手。
风小雅手腕一转,便从他手下挣脱了,并反过来弹了一下他的手背:“作甚?”
颐非只觉手背被某根针扎了一下,忙不迭地收回:“你作甚?”
“不要随便碰我,会被反噬。”他体内的七股气,就像盘踞在他体内的七只怪物,彼此之间争斗不休,但有外力来袭时,便会自动出击,因此亲近之人都知道这个忌讳。
颐非吹了吹刺痛的手背,喃喃道:“那日海里秋姜救你,对你又搂又抱的,怎么就能碰了?”
风小雅一怔,目光闪动,表情变得很是古怪。
颐非也自觉出失言来,将攥紧的手心松开,沉声道:“我要跟你谈谈。”
“谈秋姜么?”
颐非硬着头皮,心想这般婆婆妈妈,真不是老子的作风,便一口气说了出去:“她不叫秋姜,也不叫江江。她是姬忽,璧国白泽公子姬婴的亲姐姐!”
风小雅盘珠的手停了一下,但只是一下,立刻又继续了。他表情郁白,眉睫深浓,天生一幅郁郁寡欢的脸,因此此时此刻,颐非竟看不出他有没有伤心。
“我知道了。”
“你知道?”这下轮到颐非震惊,“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风小雅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只有你在芦湾,我便知她选择了如意门。至于她是姬忽,是刚刚你告诉我的。”
“那、那……”颐非被他的反应弄得措手不及,见他还在慢条斯理地擦珠子,不禁道,“你不说点什么吗?”
“没什么可说的。”
“怎么会?”颐非气得跳脚,“姬家就是如意门,如意门的每任夫人都是姬家的女儿,所以姬忽很小就被送进如意门,留在姬家和嫁给昭尹的那个姬忽是假的!姬家简直丧心病狂,罪大恶极,竟把全天下人都当傻子,把程国、璧国、燕国的国主之位全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姬忽根本不是江江,她假扮江江接近你,就是为了杀你爹,好除掉燕王的臂膀,并为谢知幸和谢繁漪的计划铺路……”
风小雅的脸本就很白,此刻又白了几分,他的手微微发抖,再也擦不下去了,最后只得将珠子放下,回视着颐非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颐非一怔。
“你希望我恨她?你希望看见我痛苦?”风小雅停了一下,缓缓道,“是不是看见我很痛苦,同样因此而痛苦的你,就会好受些?”
颐非顿时无语。他想反驳说自己没有这么恶劣,可扪心自问,又觉得好像风小雅说的有道理。他选择将秋姜就是姬忽的事情告诉风小雅,固然是希望这个可怜的痴情人得知真相,不要再被谎言和误会蒙蔽,但又隐约期待着什么。至于他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希望看见他痛苦吗?
我很痛苦吗?
或许,我只是卑劣地希望他能就此跟姬忽彻底一刀两断,前尘皆忘。然后我就可以不用再在意所谓的“朋友妻”的禁忌?
颐非的表情变了又变,半响后,苦涩一笑:“我真是个小人。”说罢,扭头要走,竟是不想再多待。
风小雅却叫住了他:“颐非。”
颐非在门槛处停了一下,因这声呼唤而目光微颤,低声道:“抱歉。”
“颐非,你回头,看看我。”
颐非忍不住回头。就见风小雅缓缓站了起来,站得笔直,然后行走,每一步都是一样的距离。他就像公输蛙做的机关小人,一举一动都极尽标准——标准的……不像人。
“我从襁褓时起,对这个世界尚不能感到光明之前,便已先领略了痛楚。”婴儿出生时眼睛是闭着的,需要好些天才会睁开,但那时的视力也很微弱,看不清什么。但它们能感觉饥饿、温暖、柔软、疼痛等本能。而对风小雅来说,他从生下那一刻起,就感到了疼痛。他的骨骼,先天缺陷。
“后来,长大了些,会说话了,会哭了,就经常哭泣。所以我小时候,是经常哭的。我问父亲——为什么我这么痛苦?”风小雅小时候,按照江江的话说就是“娇滴滴的相爷家小公子”,常常哭哭啼啼。但颐非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没见过他哭,甚至没见过他软弱的样子。就像此刻,他神色郁结,却又异常平静。
“父亲便向陛下请了三天假,专门带我出去看。我看见手脚残疾的乞丐趴在污水沟里捡残羹;看见醉酒的男子因为郁郁不得志而动手打妻子;看见鼻青眼肿的妻子挨完打还要收拾屋子里的狼藉;看见小孩因为背不出书而被竹板打得哇哇大哭;看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看见大腹便便的新妇在桥头等在外当兵的丈夫……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父亲问我——你看,这世上并不只有你痛苦。”
颐非心头微颤,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