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聊着,忽然营地上有人大喊:“郭都头,郭都头!”郭绍还没回过神来,杨彪提醒道:“是不是叫你?你不是干过整整一天的都头?”
这时那喊话的人又喊:“郭绍,小底军郭绍!”
郭绍这才扶着棍子爬起来,答道:“末将在此。”
那边七八个牵着马的人循声走了过来,当前一员大将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别说那仪态有异于底层将士,只看腰上的绸料花纹就知等级不低!那汉子二三十岁腰粗臂圆,一张大方脸、脸色黑里带红,要不是穿着一身戎甲,郭绍还以为是包青天降世了!那人手持一长一短两截硬木棍,双棍用铁环相连,这兵器有点像双节棍,在此时却是十分稀奇的兵器;又听得旁人恭敬地称呼“赵将军”,郭绍顿时心情澎湃。
瞧这打头,莫非是赵匡胤?
宋太祖赵匡胤,就算在现代也是家喻户晓的历史名人;郭绍早就知道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就算同在禁军也一直没机会见到真人。如果真和赵匡胤见面了,能不动容?这可是名垂千古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叫郭绍给亲眼见到了?
“你是郭绍,小底军郭绍?”那大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字正腔圆。
郭绍忙道:“回赵将军,末将正是小底军郭绍。”
赵匡胤赞许地点点头:“是你一箭射死了北汉大将张元徽?”
郭绍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是,末将听得有人喊张元徽来了,就拉满弓射了一箭,好像射中了他的脖子。”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乱军之中,远距离射一个活动的目标本就不易,还要命中脖子这种小范围目标,而且是一箭毙命!别人不懂,同是武将的赵将军能不懂其难度有多高么?
“好!好!”赵匡胤爽朗地大笑喝彩,气势十足,似乎要响彻群山。
赵匡胤又笑道:“张都指挥使今日在官家面前表功,在场如许多浴血奋战的将领,他只力荐其中二人之功;其中一人便是你。你虽是一个都头,但阵斩张元徽当得此殊荣!那张元徽可是号称汉军第一猛将,名声在全天下都是响当当的,他一死,北汉军就像被夺了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后汉主对契丹蛮夷自称侄儿,勾结外寇杀我中原百姓,张元徽等一干爪牙无不是帮凶,末将杀之心头痛快,更是分内之职!”郭绍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算不算得体,好在随机应变、却也能面对地位比他高很多的武将时对答如流,这要是一般的底层将士,倒不一定能不怯场而且言辞清楚。
“咦!”赵匡胤的黑脸露出诧异之色,转瞬又大笑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某赵匡胤最敬重明大义、忠勇兼有的好汉。他日凯旋班师回朝,定要请郭都头开怀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郭绍忙道:“末将位低人微,赵将军礼贤下士,叫人受宠若惊。”
赵匡胤道:“对了,今日张都指挥在官家前面提起你,官家金口玉言,曰‘宜授指挥使’,你好好干,回朝之后定有恩赏。”
“多谢张都指挥使、赵将军在官家前面美言。”
赵匡胤点点头,说道:“本将言尽于此,还有别事,你我另择时日再叙,你等好生养伤。”
郭绍忙抱拳执礼目送,杨彪等人也赶紧拜别。
一行人牵着马走后,罗孟子高兴道:“这下好了,郭十将要发财!皇帝要赏,可不比拿钱下来一大群人分!”杨彪没开口说话,不过看郭绍的目光已有所不同。
郭绍大方地说道:“若是真赏了钱,兄弟们见者有份,何况今日杨兄阵前杀敌立的功不比我少,只不过没让上头看到罢了。”
第十一章 武讫镇(一)
次日,营中一众伤兵坐民夫的牛车到了潞州城西南方的一个名叫武讫镇的节镇。军中伤兵大概有四五十人,路上不断有人死掉,只能挖个坑草草掩埋了事。伤患大多只能依靠民夫照料,军中只有一个号称郎中的人,挂了个不入流的文书郎官职,平素可能就干些抄写的工作,战时摇身一变成了医治伤兵的郎中。不管医术如何,那么多人他根本瞧不过来。
镇是县一级的军事据点,一般有镇将和军队守备。但郭绍来到武讫镇,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个镇?
黄土大路上立着一块牌坊,上面写着武讫镇三个字,这大概是此地最有人类文明痕迹的建筑。牌坊后面,残破坍塌的土墙已经有了风化的迹象,到处都是窟窿,所以简陋的城门只是摆设,更不见有站哨的士卒。远远看去,城里有许多低矮破败的房子,有的是茅屋,大概和窝棚差不多的建筑;说是镇所,看样子和一个村子也没多大区别。
进得镇所,沿途所见,尽是老弱妇人,青壮男丁几乎未见,还有衣衫褴褛的残疾老头上来乞讨。
出来交接公文的人是一个胖子,自称是镇将、叫李得胜,但没看出来有半点武将的样子。李得胜被迫将伤兵分散安置在各处民宅之中,并强行下令每一处伤兵由周围十户人家轮流供给食物、送人照料生活。
郭绍当然和杨、罗二人住一起,其它伤兵也各自与认识的人抱团。
安顿下来后才知,郭绍等人觉得这里像一个村子一点都没错,除了武讫镇这个名号、这里还有一个别名叫“寡妇村”。因为武讫镇几乎只有几种人:老弱病残、寡妇。
河东昭义军节度下辖诸州长期负责抵挡来自北汉、契丹的袭扰,向来是中原王朝的一道北方人力屏障。此地战争频发,死伤极多。一些镇兵死了或残了,依靠军饷生存的家眷便失去了生活来源,潞州幕僚府也无力继续供养;于是那些人就会被强行迁出军事据点,另划一个地方和一些土地给他们自谋活路。武讫镇就是这样的地方之一。
贫瘠的耕地、落后的经济,灾荒、盗匪、兵祸横行,迁来的人大多又没有强壮劳动力,人们活得相当艰难。饶是如此,军府仍然不放过机会将一些负担转嫁到这些苦难的人身上,养伤兵就是负担之一,军府连一颗粮食都没调过来。
郭绍住的地方旁边有一处茅草棚危房,里面住着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眼睛瞎了瘦得皮包骨头,全靠镇民施舍吊着一口气。没来多久就听说她的事,丈夫和三个儿子陆续死在战场上,女儿被契丹人南下时捉进草堆里凌辱至死,而今全家就剩这么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妇人。
活着,原来也是如许痛苦。郭绍等每天都听到那老妇的干嚎。
罗猛子看不得这等惨事,常常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部分给瞎老妇。杨彪这厮却偶尔牢骚骂骂咧咧:“活着作甚,眼睛一闭啥事都没了,还活着有啥意思!”
不过这厮就是嘴贱,郭绍认识他这么久就没听到过一句好听的;但杨彪话说得难听,也会丢下半张饼什么的。郭绍以为,一个人的好歹不必听他说什么、却要看他做什么。
……
三人朝夕相处,关系比在东京时更好,过了一阵子就商量着以兄弟相称。
罗猛子提议让郭绍做大哥。三人中郭绍年龄最小,他当下就推辞道:“杨兄比我大许多岁,叫我大哥怎生像话?”
罗猛子不容分说道:“俺们又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只凭本事论大小,看啥年纪大小哩!戏里面,刘玄德比关公小,不也做大哥?”
郭绍沉吟不已,用不经意的眼神从杨彪脸上扫过。杨彪板着脸道:“罗二的话糙理不糙,是得凭本事论大小。”
“杨兄真的心服呢?”罗猛子嬉皮笑脸道,“在东京那会儿大哥就是比你大了一级,杨兄不是觉得自己堂堂干都头的人,放不下脸?”
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郭杨早不提以前的过节了,罗猛子倒好,张嘴就来。
杨彪哼了一声:“杨某若是不服的人,刀架脖子上也不叫一声大哥!”
郭绍听罢还废话作甚,说太多就是矫情,立刻便当机立断:“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做长兄,今后我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哥!”“大哥!”“二弟、三弟!”
郭绍伸出手掌举在半空,杨罗二人面面相觑,也疑惑地把手伸出来,郭绍便用力击掌:“我为人人,人人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