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正午的点, 这上头的烈日便也越是炎炎,下头劳作的人, 经历了这一大早的折腾,基本上都有些筋疲力竭了, 哪怕是干惯了活计的人, 现在也多少有些觉得力气不够了, 手扶着有些劳损过度的腰, 慢腾腾地走到了路边树荫下头, 准备稍等一会调整状态就准备回家,这年头, 早就是各自家中各自开饭,不像以前大锅吃饭,个个都恨不得冲在第一个, 生怕轮到自己饭不够吃。
裴妈妈牵着孙子往家里去,她比别人要更着急一些,毕竟家里那个儿媳妇是不怎么干活的,平日里躺到日晒三竿都是常事,家里的活计能推就推,若是她会干,裴家的坟头上没准都冒青烟了!
许会有人奇怪,为什么裴妈妈对这媳妇百依百顺的,活像是没了这媳妇日子过不下去一样,可对于裴妈妈而言,这事情确实如此, 媳妇身上毛病虽然多,可终究是儿子的妻子,裴妈妈心里再多意见,也不想做个搅家精,把儿子的婚姻给挑拨没了,她看得出,儿子是想和儿媳妇好好过的,再者许是她小市民心态,总觉得若是儿子离了婚,会对他的事业造成什么影响,最起码那名声说出去肯定不太好听。
而且儿媳妇说到底还生了晓冬这么个好孩子,就算是冲着孩子,这门婚事也不该就这么断了,人何家人对家里也挺照看,她干不出这种伤人的事情。
裴妈妈想到这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情挺沉重,牵着晓冬的手也忍不住紧了又紧。
“奶奶,怎么了?”裴晓冬仰头看着奶奶,他平日里说最多话的人就是奶奶,也只有在奶奶面前才能稍微压下这么点不爱说话的习惯。
“没事,奶奶没事。”裴妈妈一听忙应话,她看向孙子的眼神全是温柔和爱怜,事实上在她这样的人看来,是怎么都想不清楚,孙儿这么可爱,为什么儿媳妇就不肯给他几个好颜色呢?
“好。”裴晓冬分辨不出来奶奶的心情,只是低头看着地,一步一步往前,又要回家了,今天的妈妈会和他说话吗?
杏子村的规模并不算大,虽然路不好走,可才走了没多久,这裴家便出现在了眼前,村里的房子大多有个不大的小院,门常年不上锁,进了屋便是房。
走了这么段路,裴妈妈只觉得连脚底板都在灼烧,可即便累成了这样,她回家还是不能直接吃点东西休息,每天早上出门之前,她都会事先把中午的饭菜煮好,然后盛成几分,妥帖的放在灶台上的大铁锅里,再然后将锅盖上,下头还有没彻底燃尽的柴火,靠着余温和密闭良好的铁锅,足够让这些饭菜到中午回来时还有些许温度。
当然,这样简陋的保温措施,也时常使得饭菜没那么“好吃”,哪怕是下锅时尚且还青翠欲滴的菜叶,闷了这么一上午,便也又湿又暗的,丝毫不见新鲜模样,不过裴妈妈和裴晓冬都不算讲究人,甭管饭菜多糟,都能囫囵吞下肚子,总之吃饱就行,家里会嫌弃饭菜不好的,也就只有何玉兰一个,不过对方有钱,若是真吃不惯,三不五时的会到乡里、镇上的去打打牙侩,房间里也有些能填饱肚子的零嘴,这样下来,就连她也很少说些什么。
可今天却好像不太一样,才刚踏进屋子里,裴妈妈的眼神便立刻被那摆在桌上的饭菜吸引了,除却她早上准备的菜,还额外多了个炒鸡蛋,现在饭菜均是热气腾腾的,能看出刚热出来。
“妈,你和晓冬回来了!”后头的门帘被掀开,走进来的是何玉兰,她正拿着一盆米饭,言笑晏晏地看了过来,眉宇之间全是温柔,“饭菜我都热好了,还炒了个蛋,你们试试我的手艺。”
事实上就准备午饭这通忙活,就足够要何玉兰觉得筋疲力尽,她以往还在村里过日子的时候,几乎没有操持过家务,后来到了城里,倒是开始干活了,可人家也不使这么个土灶大锅,虽说重新回来,可在村里的记忆早就很是遥远,单单上手都费了不少功夫,已经出了一身汗。
“……好,好,辛苦你了。”裴妈妈支支吾吾地应话,眨了眨眼,神情有些茫然,她虽然老说希望儿媳妇改过自新,可这突然一改,怎么就这么要她不敢相信呢?
“妈,你快来坐坐,辛苦你了,我给你倒碗水。”何玉兰眉开眼笑地,一把拉过了婆婆,压着她坐到了椅子上,然后又这么风风火火的冲到后面,兑了碗温水就过来,态度很是殷勤。
忽然被儿媳这样对待,裴妈妈连接水过来的手都变得拘谨:“谢谢你啊,玉兰,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呢!这都是我该做的。”何玉兰挡着嘴笑了两声,没有对比,哪看得出来好坏。
上辈子,她一直觉得,家里的这位婆婆,人太老实,谁都能欺负,明明有个当兵的儿子,在村里还总不知道和人计较,要给点好处还三推四拒的,非得说怕牵连儿子,就连村里有人同样想问问征兵,她也是说的免费去问,不要收钱,人家特地拿了几个鸡蛋来,她都得还回去,这在何玉兰看来,简直是“傻子”行为,当然,也正因为婆婆的这点“软”,她在家里格外能作威作福,什么事情都能拍板做决定,一句话说出去,没人敢吭声。
可直到她遇到了那位“许妈妈”时,才发觉,一个不随便插手小辈事情,只帮忙不添乱,性子软的婆婆有多好!天知道那位许妈妈自打旁敲侧击地打听出她是私自跑出来的,便可劲地连同媳妇一起挤兑她,恨不得许海洋第二天就同她分开,何玉兰分明干了家里能有一半的活,却还是吃不到半点好处,天天被人挑三拣四,动不动还冷言冷语,说她是村子来的、没素养、不懂城里的事情,而何玉兰那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忍了又忍。
裴妈妈是个老实人,纵使浑身不自在,可也给足了儿媳妇面子,忙也拉着她坐下:“玉兰,你也辛苦了,弄了这么一桌子,来,坐下,咱们一起吃了就休息。”
“好。”何玉兰也坐下,她眼神紧紧盯着自家儿子,说来挺好笑——在她记忆里,没准门口的大石磨都比儿子给她的印象深刻一些,在儿子出生后不久,她便遇到了她曾经以为能够相伴一生的“真心爱人”,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许海洋的身上,每天都在和家人斗智斗勇,争取到无人的时光和他私下相会,再不就是到镇上、乡里逛街或是锁在房间里,琢磨着两人的信,研究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应该带给他一些。
在一个东西上放上了过度的关注,便也会让人再另一个东西上降低注意力,裴晓冬年纪小的时候,和绝大部分孩子一样,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好奇地想伸手,看到本应该和自己亲近的妈妈便会撒娇卖乖,这份缠人让何玉兰越来越觉得不耐烦,到了后来连应付都懒得应付,母子俩再没亲近过,在何玉兰记忆里,上回她抱儿子,好像还是在何晓东周岁请客时,把他抱出来给诸位亲朋看看。
何玉兰后头生的那个儿子,她倒是宠得厉害,说白了,那时候的她,总觉得有了这个孩子,自己就算是在许家站稳了脚跟,自是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捧到他的面前,再加上那也是许海洋的独子,就连许妈妈、许爸爸也很是疼宠,这孩子便渐渐地被养成了小皇帝的个性,满脑子只考虑着自己,后来何玉兰被扫地出门,就期盼着儿子说些舍不得之类的话语,看能不能留下,哪知道只是几个玩具,就要那孩子把她甩在脑后。
再想到后来,她穷困潦倒,没忍住上门要钱时,那孩子腻在那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旁边,一口一个妈妈的乖巧模样,何玉兰就觉得作呕,她想了很多,觉得这孩子是从根上就坏了,有了许海洋这么个爹,哪能长成好样子。
若是她的晓冬,一定不会这样的!她无数次梦回,虽想不起来儿子的脸,却还记得那双总是对她充满向往的眼神,晓冬总是眼巴巴地看她,期盼着她能给予一个小小的拥抱——当然,最后总是只能得到失望,她看见儿子对她再度张开了手说:“妈妈,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好几回,她睡醒时,眼泪都黏在脸上,她特别想回去看看晓冬,可却连找到他都难。
妈妈在看我。有了这样意识的裴晓冬一直紧紧地盯着地,手指紧握,时不时地偷偷用小眼神撇着妈妈,嘴唇抿着,看上去很是不安,他当然不知道,他这样的小动作在大人看来有多明显。
裴妈妈看到这,心也忍不住软了,刚刚还对媳妇画风突变出现了不少戒备情绪的她,这时候只剩下释然,眼神期许的看着媳妇,希望她能抱一抱孙子,毕竟她这个当奶奶的知道,孙子是多想好好地亲近一下母亲。
“晓冬,妈妈抱抱你好吗?”何玉兰向儿子伸出了手,坚定地展开,等待着儿子进入怀中,事实上她哪懂得什么和孩子相处的方式,总之对他好就够了吧?晚点到镇上买点小玩具、小东西,那就行了。
“我……”裴晓冬不安地看了眼奶奶,奶奶鼓励地点了点头,他便也忍不住往前一步,一下扑到了妈妈的怀中,这是他期待了许久的妈妈怀抱,特别温暖。
“这孩子。”何玉兰笑开了,她有些吃力的把儿子抱了起来,放在身边的位置,“来,咱们吃饭,妈妈喂你吃!”
家里用的是一张四方桌子,旁边摆着四条长板凳,哪怕是裴晓冬也没有什么靠背椅之类的东西。
“玉兰,晓冬早就自己吃了,你不用喂。”裴妈妈忙阻止,农村的孩子早当家,晓冬三四岁就开始自己吃饭,怎么都七岁了,玉兰又突然想喂呢?
“晓冬,你自己能吃?”何玉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哪里记得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吃饭的,毕竟对她来说,这孩子生了之后,便就成了裴妈妈的责任,自己几乎就没插手管过。
裴晓冬坚定地点了点头,拿起了勺子:“妈妈,我能自己吃的。”
“你可真厉害!”何玉兰忙夸,这夸赞是真心实意的,她和许海洋的儿子,在八九岁年纪的时候,还时常闹着不吃饭,喂他一个人,得要半个家出动,又是哄又是安慰的,筋疲力竭才能完事。
裴晓冬虽然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夸奖的,不过妈妈夸了,他便也害羞地红了耳朵,乖乖地拿起汤勺准备吃饭。
正当一家三口准备要开饭的时候,门外头又传来了动静,村里的房子隔音效果很是一般,但凡有什么人走过,屋里都能多少听到一些,习以为常的众人也没多看,可饭吃了还没两口,就听那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妈,我回来了。”外头有人扯着嗓子说话,像是在干什么事情,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是闹春,闹春回来了!”裴妈妈比谁都敏感,她一下听出了儿子,笑着便起身打算出去,虽然接了电报,儿子说这几天要回来,可没确切的时间,她还以为早上没消息就是明天呢!
是他回来了!
何玉兰心中惊慌,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很特别,她曾经看不上、背叛了他,这回回来,她打着要和男人好好相处的主意,可毕竟这心理准备还没全做好,哪想到裴闹春会回得这么快!
过于惊愕的心情,要她已经注意不到周边发生的一切,她猛地站起,椅子也跟着往后用力一晃,直接后倒,何玉兰此时注意不到自己和椅子碰撞有些发疼的脚,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一冲动行为,直接带翻了椅子,和椅子上头正拿着汤勺往嘴里送饭的裴晓冬。
“奶奶!”裴晓冬的声音短促又尖,一切来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叫了自己最信任的人。
裴妈妈都走到门边了,回头一看,脸上的神情变成惊恐,她看着孙子就这么重重地背、头着地,直接砸在了地上,发出了好大一声,手上抓得紧紧的瓷勺同样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成了一地板的碎片。
“晓冬!”她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还在愣神发呆的儿媳,抱起了孙子,不知是因为家中的地板不平还是什么原因,磕碰到了什么,裴晓冬的后脑勺出了点血,此刻还有精神,疼得开始掉起了眼泪。
“妈,晓冬,我……”何玉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事情搞成这样了,她刚刚真没想起来儿子就在她旁边,后来意识到椅子摔了的时候,她往下拉人已经拉不住了,没有处理事情经验的她,此刻如无头苍蝇一般迷茫。
裴闹春刚刚随手在外头扶了下东西,听到里面不对劲,一个箭步就冲了进来,这才发现里头兵荒马乱的一团,他顾不上想什么了,打算从母亲手里接过儿子:“妈,晓冬给我,我带他到镇里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