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建设的表情立刻有些惶恐,他手往后够,想把衣服扒拉点过来瞅瞅,确认下口子大小,可随着他这粗糙的动作,衣裳立刻宣布罢工,一声清脆地响声响起,在两兄弟的目光下,这件衬衣立刻成了开衫——还挺时尚,是后背开口的款式,直露出里头精瘦、黑亮的皮肤。
“……哥,你。”裴建来往后退了三步,举起了手,脸上写满了“不关我事”,“妈一定会生气的。”他就差补一句,你完蛋了。
“这可怎么办?”裴建设是如遭雷劈,他恨不得能将时间倒退回刚刚,他一定小心翼翼地脱下衣服,绝不扯开。
“哥,明天你不是要和碧芳姐相看了吗?”裴建来表情凝重,眼神飘向了那刚刚晾起的衣服,那上头有裴建设的衣服,只是重重叠叠地缝着补丁,能看出拼接、反复缝补的痕迹。
村里的布票、棉票都是按照人头发的,一家五口,每年的票卷还不够做几身衣服、一两床被套的,尤其是早几年,三个儿子一个赛一个长得快,若想要新衣服,那估计得见天重做。
除却要出去读书,穿的衣服太难看没面子的裴建成衣服稍多些,裴建设和裴建来一向是靠李秀芝的一双巧手,反复地对衣服进行拆线拼接,短了就接一块布,小了拆线缝一条,两兄弟身材各异,统共各有这么两套半衣服,后世笑称的,晒干一套穿一套,在他们身上一直是事实,从不是什么玩笑话。
尤其是这几年,李秀芝寻思着两个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到时总要扯布做些新衣服、床套、打床棉花的,老早就开始存票,这一家子五个人,也就裴建成每年能得身新衣服了。
李秀芝前两天打定主意后,动作很快,她托了媒人帮忙说和,事先就彩礼嫁妆的事谈了谈,便要安排小儿女按程序相看一番——这相看,也是村里的老规矩,算是认认亲,男方和女方会各自到对方家中,要亲戚们帮忙看看。
她这辈子顺了裴建设的心意,为他定了苏碧芳,而裴建来没有意见,就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从隔壁村找了个姑娘。
这几天来,李秀芝想着办婚事和起房子要花的钱,每天是心疼得死去活来,看着俩儿子怎么样都不顺眼,裴建设和裴建来还挺上道,格外殷勤,可再殷勤,只要出现在李秀芝眼前,就免不得一顿骂。
明天就是定好了的裴建设和苏碧芳相看的日子,李秀芝再三说过了,不等成婚不做新衣服,要裴建设在两套旧衣里选更新的那套,别弄脏,可万万没想到,这实心眼的孩子,记挂着李秀芝心里不痛快,大老远跑后山,结果把这好端端的衣服给弄坏了。
“你说……”裴建设灵关一闪,“我把这衣服拿去让碧芳帮我补补怎么样?”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主意精妙绝伦,家里的针线全在妈那,她放在哪他们也不知道,再说了,就算真拿到了,他也不会补呀?
裴建来沉默,他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眼衣服:“哥,我觉得……好像不太好。”
“怎么会不好呢?”裴建设说得挺激动,“你不知道吧?碧芳手艺特别好,她自己经常给自己缝补衣服呢!她爸爸的衣服也经常找她缝补,她补得又好又快,还结实。”
“……可是哥,难道你要把这衣服给碧芳姐,让她缝好,明天再穿去她家吗?”裴建来总觉得这事不对头。
“对啊,碧芳动作很快的。”裴建设说得理直气壮。
“快也不许拿去!”裴闹春刚进屋,就想到后院找点水喝,却直击了两个儿子对话现场,瞧瞧裴建设这说的什么话呢!哪有这么办事的,且不说这明天就要相看,碧芳可还没和他确认关系呢,哪有麻烦别人的道理,饶是直男如裴闹春,都接受不了傻儿子这想法。
裴建设至今还维持着单手提着衣服的姿势,很别扭,可他只怕这一松手,衣服来个自由滑落,口子越扯越大:“可是爸,那衣服怎么办?”他是家里最壮实的一个,弟弟和爸爸都比他瘦弱,就算他们真借衣服给他,他也穿不上啊?若是找村子里其他人借,倒是还好,可碧芳家是同村的,要是被人知道了,会说他们家连身能穿出门的衣服都没,妈一定要生气的。
“补一补就得了!”
“可是爸,我和哥都没有针线呢,针线在妈那。”裴建来帮着自家哥哥说话。
“……这。”裴闹春愣了愣,是了,他和李秀芝的房,活像是半个仓库,凡是稍微贵点的东西,几乎都在他们房中屯着,这针线,每回都是李秀芝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两儿子又不缝衣服,哪会有针线。
“没事,我去拿,不要你妈知道。”裴闹春想了想,转身立刻就走,准备去房里浑水摸鱼,把线拿出来。
他走得快,没发觉身后的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伸手想拦他,却没能拦住——
爸,就算你要回来了针线也没用,我们,都不会用啊?
……
裴闹春掀起门帘进了屋,今天肩负了重要的使命,要他行为之间不免有些刻意,毕竟他还没干过偷——不对,拿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算做偷呢?只不过是拿一下罢了。
李秀芝正盘腿坐在床上,她身前放着一个摊开的布包,平铺的方巾上,是被包好的票卷、用头绳捆好的钱,她正在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地数,刚刚听见有人进门,她下意识地将布包盖上,扯了被子掩在上头,瞧见是裴闹春,才放下心来,继续忙活。
“你这是在干嘛呢?”裴闹春靠在墙边,看得一愣一愣,李秀芝活生生在家里演了出验赃现场,活像是刚从哪里干活回来。
李秀芝瞅他:“能干嘛?数钱、数票!”
“数这个做什么呢。”他不太明白李秀芝的心态,家里的钱,对方心理有本账。哪还用数。
“数数有多少还不成?”李秀芝先顶了句又道,“数这个,我心里开心!”
以前做媳妇的时候,她哪有管钱的资格,连大年初二回娘家拿点东西,都得在婆婆的监视下进行,若是稍微拿多了一个鸡蛋,婆婆还要指桑骂槐,说她是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等到自己当家了,这才有了管钱管账的资格,别看这些钱、票卷看着不算不多,可都是她心里头的宝,她恨不得每天牢牢抓在手上睡觉,美得不行。
可是,现在这些钱,就要花出去了!李秀芝脸色难看得不行,心里越想越难过,她这么小心翼翼,认真积攒,好不容易才能有这点积蓄,现在一下,说没就要没了。
尤其是大儿子,还非得找个败家娘们,没进门呢,就得霍霍掉她不少存款,要什么缝纫机啊!留着现钱,不是更好吗?若不是对方家里保证了,缝纫机过个场会回来,她就是上吊都不同意。
本来就气了,自家傻儿子还惹事。
李秀芝先把宝贝钱们包起来,迁怒地瞪了眼丈夫,都说老子英雄儿子好汉,她看啊,自家儿子的傻,就是随了裴闹春,连点持家都不会!还是她的建成好,随了她,聪明!
“你瞪我做什么呢?”裴闹春已经走到了柜子旁,他记得往日每回李秀芝缝补东西,都是在这里头拿的针线,他若无其事地在里头翻找——对,要镇定,拿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好紧张的,“对了,明个儿要相看,你说我要不要换一身?”
李秀芝把布包放回了床板下的小隔层,这隔层挺有创意,卡在了床柱和床板中间,又用暗色漆上了遍,除非拿斧头劈开来,外人绝看不出,这也是之前战乱时期,长辈们留下的:“换什么换?人家是看建设,又不是看我俩,我们穿出花了,人家还要为了我俩嫁过来啊?”
“行,那我就穿这一身。”裴闹春的手到达了目的地,他动作很快,将那玩意往口袋一塞,便关上柜门,他小心地避开了锋利处,生怕那针扎着自己,“我去外头走走。”
“说得像我会不让你出去一样。”李秀芝摆手,看都没看丈夫,数完了票卷,就该看存好的棉布了,她寻思,总得做个新床单,可现在买不到合适的布。
成功搞定的裴闹春镇定自若地走出去,只有他自己晓得自己心脏跳得多快,他拐过弯,一下窜进了两儿子的房间,此时裴建设已经脱下了上衣,像是供着般,把衣服摊平放在床上,打着赤膊,同弟弟正在择着野菜,哪怕衣服破了,这日子也得照样过,把菜弄好了,妈肯定心情好点,打着这个主意,两兄弟忙活个没停。
裴闹春从口袋中掏出针线包,他刚刚在柜子里摸到一个箩筐,里头就有这么一个看起来挺旧的针线包,还有些破布头,他没拿,隔着这包,能感到针存在的痕迹,确定无误后,他便完成了动作,他举高,冲两儿子摇了摇:“看,这是什么呢?”炫耀完,立刻放在了床上,“快用吧,用完了我给你妈放回去。”
裴建设看着父亲哑口无言,他向来很尊重崇拜父亲,可今天头回产生了疑惑,到底爸爸是哪来的自信,相信他俩会缝衣裳?他吞吞吐吐:“爸,我不会缝啊!”
裴闹春一僵,将目光移到裴建来处,对方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飞快地摇了摇头,得,都不会。
可这衣服该怎么办呢?
……
李秀芝在房间里整理好了东西,家里这些年存的钱其实还够,可每回花钱,就像从她心上挖肉般难受!她开始寻思,要怎么买缝纫机,她先头托人问过价,这缝纫机啊得要一百四五十一台,还得要票证,票证倒是能解决,城里人缺粮,可以拿粮食偷偷地置换一张。
家里起房倒是花不了太多,县郊有个砖瓦厂,那有专给农村用的土砖,价格不贵,还不要票证,只是要事先让大队长去知会一声,其他的东西,早些年一家就开始备了,只等农忙的时候,准备些饭菜,请村里人帮忙忙活。
这些年来一家子一起勒着裤腰带,婆婆虽然对她不好,可也着实挺节俭,足足两代人的积累,才有眼前这点数目,否则就凭地里种地,哪能攒到这么多?
李秀芝想到这,心里又有些动摇,不自觉地想起了她的宝贝三儿子,建成若是能留在城里,一个月的工资就能有三四十块呢,一年到头,就能买两三台缝纫机呢!哪像他们看天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