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眼圈微红,默然不语,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激愤之色。听他二人一对一答,李瑁面上的笑容也尽数消失,竭力保持着平静,握住妻子的手对高力士说:“请阿翁稍等片刻,我与玉环还有几句话要说。”
高力士并未为难他们,只是提醒道:“请殿下和太真娘子把握好时间,切勿让陛下久等。”
夫妻二人步入内室之时,杨玉环眸中早已盈满泪水。李瑁轻轻揽她入怀,想要安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所谓心如刀绞,应该就是此时这般感觉吧?帝王的强权之下,任何人都没有忤逆的资格,哪怕这主宰天下之人,正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暖得让她几乎有了光阴停滞的错觉,暂时忘记了现实中不愉快的一切。她用双手环住他的腰,满心依恋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杨玉环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如果再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会给自己和夫君都招来祸患,心中纵有万分不舍,却仍是轻轻推开他,含泪道:“十八郎,我……我该走了。”
李瑁别过头去,似是在竭力掩饰适才落泪的痕迹,勉强一笑,叮嘱她说:“宫中处处都是危险,尤其是那梅妃江采蘋,心高气傲,十分爱嫉妒,你最好离她远一些。还有,你以后可得把性子改一改,千万不能再那么任性了。父皇是天子,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脾气。”
杨玉环点了点头,还未及言语,就已潸然泪下。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以前总是朝秦暮楚的让你伤心,而现在,又没有能力保护你。嫁给我的这几年里,你应该是苦多于乐的吧?玉环,对不起,原谅我没能倾尽所有来待你,本以为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相伴,那么漫长,可惜……”李瑁继续说着,忽而苦涩地一叹,“玉环,忘了我吧。也让我把你忘记。”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杨玉环低首垂泪,忽而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哽咽着说,“十八郎,自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觉得……能做你的妻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未及他有所反应,杨玉环便猝然转身,匆匆离去,一次都没有再回头,任由高力士引着她登上宫车,向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地方行去。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而她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泪流成河。脑海中尽是他的音容笑貌——那个她一直深深爱着、今后也会在心中珍藏一生的男人……十八郎,玉环心中所求,唯有你此生平安喜乐,享有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你我今生永不再见。
☆、第72章 骊山
也不知行了多远的路,马车停下时已近黄昏,杨玉环用衣袖擦了擦满面的泪痕,下车时却发现这里并非她以前来过的皇宫大内。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群山绵延,林木葱茏,一座恢弘华美的宫殿静静矗立在那里,正门大开,道路旁边站着两排甲胄鲜明的侍卫,又有百余名靓妆美服的女官宫娥前来相迎,齐齐向她下拜,恭敬而不失亲切地唤她:“太真娘子。”
杨玉环甚是惊讶,回首看向高力士,问:“这是哪里?”
“骊山温泉宫。”高力士浅笑着回答,随即引着她从昭阳门入宫,一边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从正门昭阳门进出,这可是历代皇后才有的礼遇啊。除了您之外,这温泉宫中再无一位嫔妃,陛下此番心意,还望太真娘子珍惜。”
杨玉环默然不语,明艳绝伦的脸庞上亦无丝毫动容之色,每向前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羔羊。
温泉宫乃是今上李隆基最钟爱的一座离宫别馆,位于骊山西绣岭北麓,由山前的会昌县城、山脚下的温泉宫城、山上的骊山禁苑三部分合而为一,临、潼二水和西绣岭东、西、南三面的山脊沟壑构成其外围的自然屏障,内有缭墙、宫墙和会昌城墙相围合,外有复道通向长安,规模宏大,布局严谨。行宫共建有六门、十殿、四楼、二阁、五汤、六园以及百官衙署、公卿府邸,山河之胜,尽览于此,鳞次栉比,金碧辉煌。
内宫城分为东、中、西三院,其中东院乃是皇帝处理完政事后的日常起居之所,建有瑶光楼、飞霜殿、莲花汤、海棠汤、太子汤、星辰汤、玉女殿、虚阁、小汤、梨园等。飞霜殿内,新浴后的李隆基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袍,手执一管紫玉笛横于唇边,衣冠古朴,风仪清朗,悠然闲雅若深山隐士。见那思慕已久的佳人款款走来,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吹着笛子,唯有一抹温柔而欣喜的亮色,悄然于眸中浮现。
殿中的宫女内侍皆已被遣散。杨玉环整装理袖,举手加额,以最隆重的礼节向这位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下拜,此时她眸中最后一滴泪也已干涸,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玉环,你终于来了。”李隆基朗然一笑,上前亲手将她扶起,然而欣喜之时,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了一张容颜萧索的脸,心下不由凉了几分,沉默半晌,才叹息般地问,“和朕在一起,就让你如此不开心么?”
“妾不敢。”杨玉环淡淡开口,依旧面无表情,“身为大唐臣民,陛下一道圣谕,妾不敢不遵。然则此行实非妾心中所愿,妾虽卑微,却也有自己的本心,做不到强颜欢笑、以色事人,还请陛下谅解。”
李隆基听罢只是一笑:“朕知道,想要你真心接受朕,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没关系,对你,朕有的是耐心。”
杨玉环敛衽一礼,不卑不亢道:“多谢陛下.体谅。”
二人便又无话,一时默然相对,颇为尴尬。李隆基温和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自从延和元年八月初三,父皇传位于朕,仔细算来,朕已经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帝了……玉环,对于这个皇位,你知道朕最深刻的感觉是什么吗?”
杨玉环轻轻摇头,语气恭敬而疏远:“妾愚钝,还请陛下赐教。”
李隆基叹了口气,很平静地吐出一个字:“累。”
杨玉环讶然抬头,第一次直视这个她本应深深怨恨着的、至高无上的男人,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有过这样的日子么?每时每刻,都要防备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李隆基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很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防备那些服侍你日常起居的宫人、内侍,防备那些整日把忠心挂在嘴边、却又时常对你阳奉阴违的朝中大臣,甚至手足兄弟、妻妾子女都要防备,否则,他们就会心怀异志,把你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狠狠推下来,直接摔死。”
杨玉环在他的注视下垂首不语,良久,才又淡淡开口:“世间之事,皆是有得必有失。陛下既贵为天下之主,拥有无尽的权力与财富,自然就再难如寻常百姓一样享受天伦之乐。”
“天伦之乐?”李隆基含笑自问,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不,这太奢侈了。其实,朕只是想好好把握余下的岁月,找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听风赏月,秉烛夜话,和她在一起时可以暂时忘记帝王的身份,很轻松很自在地陪伴在彼此身边,一起说说笑笑……因为朕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杨玉环轻声道:“陛下后宫中三千粉黛,定有一人……”
“自从与你相识,那三千粉黛便与尘土无异!”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诚挚,“玉环,朕只要你。或许在你看来,朕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但是,朕可以向你保证——别人无法给你的一切,朕都可以给你。”
杨玉环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目光中不无讥讽:“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帝王的强权铁腕之下,又有什么是做不到、抢不来的呢?”
若是换成别人,敢在皇帝面前说这样顶撞的话,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李隆基神色一冷,随即将一抹愠怒从眸中泯去,带着一点点挑衅的意味,浅笑着问她:“十八郎年少风流,家中得宠的姬妾只怕也不少吧?玉环,以你这样要强的性格,就甘愿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么?”
被他一语说中痛处,杨玉环有些赌气地别过头去,红着脸一声不吭。
李隆基得意地哈哈一笑,然后又肃了肃神色,走到她面前郑重道:“玉环,朕能给你的不只是权势与富贵,还有你一直渴求、却始终没能从十八郎那里得到的——一个男人忠贞不渝的真心。”
杨玉环心中一震,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知有怎样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漾起,汹涌而来,有如潮汐。
李隆基轻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殿外的玉阶上,眺望远处青山隐隐,以手指天,郑重盟誓,一字一句地朗声说道:“我李隆基以大唐皇帝之名发誓,今生今世只钟爱杨玉环一人,两相欢爱,生死不渝。自今日起,朕愿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锦绣天下,倾心厮守,直到百年。”
就在她怔忪之际,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镶珠钿盒,拿出盒中金钗,亲手替她簪戴在云鬓之间。
☆、第73章 风泉(上)
长安城外三十里处,一脉青山碧水中,有湖名曰“空翠”。空翠湖畔花嫣柳浓,一座典雅的私家园林依湖而建,正是盛王李琦新修建的别苑风泉山庄。那日灵曦在长安城中玩得十分尽兴,便又央求哥哥带她和紫芝、萧逸峰到此处小住几日。李琦欣然应允,遂出城后并未送他们三人回月轮峰,而是直接驾车前往风泉山庄。
风泉山庄虽不大,景致却极为奇秀幽深,一砖一石、一草一木皆是由园林名家精心设计,尽得江南山水之妙。昔日紫芝家中未败落之时,也曾在城外风景绝佳处修建别业,彼时父亲裴珩官居四品,虽远不如盛王这般显赫,但十中三四,她家中也是经历过的。只可惜,富贵繁华如白云苍狗,朝来暮去,宦门千金一朝沦落为婢,如今再度见到此般胜景,难免心生怅然。
灵曦难得出门一次,自打来到风泉山庄,就整日与萧逸峰一起游山玩水,并不需要紫芝陪侍。紫芝倒也乐得自在,这日闲来无事,便取了卷《楚辞》到池塘边的小亭中去读。四周寂静无人,唯有池中鸣泉之声不绝于耳,清泠悠远,宛如琴音。她正自看得入神,却忽觉冷风乍起,天色也骤然阴沉下来,抬头望去,只见顷刻间檐下已是雨倾如注。
紫芝并未带伞,此时倚在亭柱上静听雨声,倒也十分惬意。苔绿花深,松竹成荫,池塘中春水盈盈,透过细密的雨帘望去,池边的亭台楼阁、奇石假山,都在烟雨迷蒙中变得模糊而遥远,而不远处那几株盛开的垂丝海棠下,却依稀有一个俊朗而熟悉的身影,白衣翩翩,渐行渐近。
他从雨中来,手中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步履从容,仪态闲雅,风起时,那素白的广袖衣袂迎风飘飞,只在不经意间,便轻轻拂起她心上的细密涟漪。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他走进亭中的一瞬间,紫芝忽然想起了刚刚在书中读到的水神湘君。她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唤了一声:“盛王殿下。”
李琦收起纸伞,随手抖了抖伞上的水珠,然后瞥了一眼她手中握着的书卷,笑道:“雨天躲在这里读《楚辞》,你倒是挺有雅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