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他老人家……呵呵,终于还是等不及了么?”李瑁眸中微露鄙夷之色,冷笑道,“也是,父皇今年已经五十有三,纵然身体强健,又还能活上几年?玉环,你放心,一旦龙驭归天,只要我坐上他的御座,你就依然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杨玉环强抑心中悲戚,连忙温言劝解道:“十八郎,别这么说,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他不配!”李瑁怒不可遏,声音不由也变得凌厉起来,“从他强行召你入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无父亲。”
杨玉环缓缓摇头,凄然一笑道:“陛下对你有生养之恩,再怎么说,你身上也流着他的血啊。十八郎,我都想好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成为你们父子之间的芥蒂,大不了,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玉环!”李瑁急急打断她的话,望向妻子时,那含愁的目光刹那间竟也溢满了柔情,“难道你忘了么?就在成婚的那一夜,你我已经誓同生死——你对我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执子之手,至死不渝,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妇……玉环,你若轻生,又将把我置于何地?”
“十八郎,我……”杨玉环侧过头去,悄悄用衣袖拭了拭潮湿的眼角,沉默良久之后才再度开口,声音略微有些低哑,“陛下之所以对我另眼相待,不过是因为喜欢我的容貌罢了……其实,若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李瑁又惊又喜,问:“玉环,你有主意了?”
杨玉环微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缓缓走到窗下的书案前,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忽然从案上拿起一把裁纸用的小金刀,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脸上划去。李琦大惊失色,情急之下顺手拿起兄长适才用过的杯子,向杨玉环的手腕处掷去。
“啊——”杨玉环痛得低呼一声,手中的小金刀应声落地,锋锐的刀刃只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轻轻一触,刺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
“玉环,你这是要做什么?”李瑁急怒攻心,才欲上前察看妻子的伤势,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须臾,见门外的几名侍女都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便厉声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帮王妃清理伤口?”
侍女们忙取来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帛,手忙脚乱地帮女主人清洗、敷药。杨玉环却微微侧头避开,指了指自己脸上流血的伤口,语气平静而悲伤:“十八郎,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只要我能狠下心来,再往自己脸上轻轻划上几刀,留下疤痕,陛下定不会再强留我在身边。当然了,一个容颜丑如鬼魅的女子自然也不配再做亲王的正妻,这王妃的名分,我不要也罢。”
“你这是什么话?”李瑁倏然站起,压抑不住的激愤在他眉间沉浮,“我堂堂七尺男儿,就算拼了性命,也断不会让自己的妻子……”
“十八哥,十八嫂,你们能不能先冷静一下?”李琦略微提高了声音,试图平息兄嫂二人的怒火,“父皇虽贵为天子,但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们再想想办法。再说了,十八嫂若是此时出了什么意外,父皇必定会迁怒于十八哥,届时你们夫妻离散,父子反目,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李瑁疲惫地一笑,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让玉环奉旨去骊山温泉宫侍驾,然后再任由父皇把我的妻子纳入后宫,成为他闲暇时风花雪月的伴侣?二十一郎,你且想想看,宫中那些长袖善舞、惯会献媚邀宠的女人,哪个是好相与的?江采蘋、刘淑仪……论起心机和手腕,玉环根本就不是她们的对手。”
李琦轻轻叹了口气,沉默良久,也只能勉强安慰道:“十八哥,十八嫂,咱们都再好好想一想,我相信,未必就没有解决问题的良策。”
寿王府的大门外,管事宦官冯铭满面堆笑地将刘澈送上马车,结结巴巴、却一脸诚挚地替自家主人表达着谢意:“王妃每……每次入宫,都要劳烦淑仪娘娘亲自送回来,寿……寿王殿下很是过意不去,本想亲自向娘娘道谢来着,无奈这几日抱恙在身,不……不便出门,就只能让小人代为转达了。王……王妃在宫中多承娘娘照顾,也十分感激……哎,淑仪娘娘,您……您慢走啊……”
车夫轻轻一扬马鞭,四匹拉车的骏马便齐齐引颈嘶鸣一声,拉着这辆华丽的宫车疾驰而去。刘澈实在受不了他口吃的毛病,坐在车厢中强忍笑意许久,终于还是悄悄示意车夫驾车,有些失礼地落荒而逃。车厢一角还坐着一个俏丽的小宫女,见状也不禁掩口一笑,道:“这寿王家的冯管事可真有趣,奴婢好久都没见娘娘笑得这样开心了。”
刘澈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时候还早,咱们也不必急着回宫,先在外面随便逛逛,就当是出来散散心吧。”
小宫女闻言雀跃起来,一脸欣喜地问:“娘娘,咱们去哪里呀?”
刘澈望着车窗外稀稀疏疏的行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两人为伴,只因有至亲好友陪伴在身旁,虽是在雨中行走,也丝毫不会显得狼狈。路边还有一对并肩漫步的少年少女,容貌和衣饰都很平常,然而两个人在雨中.共撑一把伞,一路说说笑笑,那般默契温馨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就这样静静看着,刘澈心中竟蓦地泛起一阵怅然,开口回答时,声音中亦带了几分幽凉:“往西南走,沿着龙首渠,去平康坊那边看看吧。”
“是。”小宫女轻快地应了一声,便钻到车厢外通知车夫去了。
平康坊……时隔一年有余,君平他还会住在那里吗?刘澈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肩膀轻轻靠在车壁上,忽然觉得自己的这半生其实甚是可笑——当初年少轻狂,只以为一入宫门便有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再不必如寻常女子那般相夫教子、庸碌一生,为此,甚至不惜放弃了自己心中最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然而,如今她与皇帝李隆基之间的婚姻又算是什么呢?
走出一座围城之后,又是另一座围城。
此时,宋君平的确不在平康坊的宅邸中。长安东市最繁华处,倚玉楼上轻歌曼舞、红袖招展,宋君平正坐在一间临街的客房内,与许久不见的师弟萧逸峰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房中.共设有三张矮几,宋君平端然坐于上首,萧逸峰坐于东侧,西侧的席位上则是一位衣饰华贵的中年美妇。角落处,另有一位容色绝丽的妙龄少女跪坐在画屏前,弹奏琵琶为宴席助兴。
那中年美妇姓施,芳名唤作“凤娘”,正是这倚玉楼的女主人。宋君平指了指今日远道而来的客人,对凤娘介绍道:“施娘子,这位就是我师父的长子萧逸峰,也是我在云浦山庄最要好的一位兄弟。”
凤娘轻轻颔首,笑容满面地打量着萧逸峰,眸中依稀有浓烈的恨意一闪,随即泯于无形,不动声色地说:“噢,原来这位小郎君就是堂主与慕容娘子的爱子,久仰,久仰。”
☆、第59章 国容
萧缜身为青蔓堂堂主一事甚是隐秘,除了几位绝对信得过的至亲好友之外,几乎无人知晓,就连那些颇受器重的青蔓杀手也不曾见过这位神秘堂主的真容。听凤娘竟十分自然地称呼父亲萧缜为“堂主”,萧逸峰甚是惊讶,不禁问道:“原来,施娘子与家父很是熟识么?”
“熟识倒也谈不上,于令尊而言,我不过是一位早已遗忘的故人罢了。”凤娘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盈盈起身,向宋君平告辞,“少主,你们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凤娘就不在此多加打扰了。容儿,你也随我退下。”
那位坐在画屏前弹奏琵琶的妙龄少女名唤刘国容,姿体绝丽,技艺超群,乃是这倚玉楼中当红的名妓。听闻凤娘唤她,刘国容忙站起身来,向两位客人躬身施了一礼,便跟在凤娘后面款款走出房间。
客房内,萧逸峰含笑做了个“请酒”的手势,对宋君平说:“大师兄,你在长安停留这么久,就是为了帮我爹处理‘青蔓’的事情么?”
“嗯。”宋君平轻轻颔首,向他解释道,“师父毕竟是江湖中颇有身份的人,很多事情都不宜直接出面,‘青蔓’这种见不得光的杀手生意,自然只能由我来代为处理。按照师父的意思,以后长安一带的生意都由我全权负责,再由施娘子从旁协助,估计这一两年之内是没有时间再回营州了。”
“施娘子?”萧逸峰有些诧异,随即露出了悟的表情,“如此说来,这倚玉楼就是‘青蔓’的另一个……”
宋君平一笑:“没错,在这里秘密聚集的,都是我们青蔓杀手精英中的精英。”
萧逸峰手中拿着已饮尽的酒盏,却是一叹:“只可惜,我身为爹爹的儿子,却不能像大师兄那般事事替他分忧。”
“做杀手生意太危险,师父不让你接手青蔓的事,也是为了你好。逸峰,你如今也已长大了,闲暇时多帮师父处理一下田庄上的事,也算是一种历练。”宋君平对他鼓励地笑了笑,又问,“你打算在长安待多久?不如,今晚就先歇在我那里吧。”
“算了。”萧逸峰却笑着摆了摆手,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洒脱不羁,“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出来,在这儿可不能再被你管着,反正我身上的钱还够用,随便找一家客栈住下也就是了。”
宋君平亦只是一笑:“随你。”
紧邻后街的楼阁之上,倚玉楼的主人凤娘凭栏而立,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抚弄着墙外的花枝,任几瓣凋零的樱花飘落在自己尚自柔软的掌心之上。刘国容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处,素衫罗裳,袅袅婷婷,举目向远处望去,只见一潇洒挺拔的白衣少年从倚玉楼后院的角门走出,撑着伞,安闲地漫步在傍晚寂静的雨巷之中。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他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得长长的,无端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只怔了片刻,刘国容便已认出他来,此人即是刚才在客房中见过的那个少年——少主宋君平的师弟,萧逸峰。
“杀了他……”凤娘轻启朱唇,幽幽地,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刘国容闻言一惊,忙试探着问:“施娘子,这……可是少主的意思?”
凤娘回首瞥她一眼,声音依旧云淡风轻,语气中却隐隐多了一种严厉的意味:“容儿,你素来机灵,怎么也需要我把话重复第二遍么?”
“婢子不敢。”刘国容忙单膝跪地,恭谨地垂首回话,“婢子这就去安排杀手,只是……这萧逸峰乃是少主的师弟,而且,少主似乎与他交情颇深,我们若擅自行动,只怕少主那边不好交代啊……”
凤娘只一个眼神便止住了她的话,然后轻轻扬起下颌,纤长优美的脖颈显露出冷傲的弧度,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你亲自去,给我杀了那个萧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