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行的。”紫芝略一思索,就连连摇头,“公主待我极好,而我若为了谋取官职而离开翠微殿,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唯利是图的小人?再说了,当初是盛王殿下安排我去服侍公主的,他若得知我这般自作主张,只怕会不高兴……”
“做女官也未必要离开你们公主。”武宁泽一笑,耐心地对她解释,“就拿刘淑仪来说吧,当初她就是惠妃娘娘身边的近侍宫人,后来被提拔成了女官,乃至做了高高在上的正五品尚宫,还不是继续留在延庆殿侍奉?你素喜读书,依我看,可以去考尚仪局的正八品掌籍一职,在掌管宫中的经籍图书之余,也可成为公主读书时的伴读。”
“可是……”紫芝仍在犹豫,纤长浓密的眼睫忽闪忽闪地颤动着,“考女官哪有那么容易?想要进阶的宫女何止千人,而最后能被录取的不过凤毛麟角,我年纪尚轻,又没有在尚仪局中做事的经验,只怕……”
“年纪小不是理由。”武宁泽轻声打断,目光中一如既往地带着兄长般的鼓励,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对她说,“紫芝,上天会眷顾那些有才华、有勇气的人,当年上官婉儿被则天武后选中时,也只有十四岁,比你现在还要小一些。回去之后,就请你们公主举荐你去参加考试,诗书上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都可以随时来问我。记住,你和那些资质平庸的女孩儿不一样,若是就这样被埋没宫中,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侍女,那太可惜了。”
紫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攥着手中团扇,听夏蝉在烈日下的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螓首低垂,若有所思。
次日一早,紫芝便向太华公主提及举荐她参加女官考试一事。灵曦自是满口答应,却听侍立在一旁的宫女落桑说道:“公主,淑仪娘娘吩咐过了,每个殿阁只能举荐一名宫人去考女官。公主忘了么?您前日已经向尚仪局举荐了我考取掌赞一职,今天怎么又……”
“哎呀!我怎么忘了?”灵曦这才想起此事,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那也无妨,紫芝是我身边最中意的人,请尚仪局负责考试的女史通融一下不就行了?就算淑仪娘娘知道了,我的面子,她也是要给的。”
灵曦当即提笔写下荐书。紫芝大喜,忙伶伶俐俐地跪下向公主谢恩。而落桑站在一旁冷冷看着,面色平静如常,眼眸里却有某种异样的光芒一闪而过,似挑衅,又似怨毒。
此后,紫芝每日都挑灯苦读至深夜,白天不必在公主身边服侍的时候,也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看书,焚膏继晷,不辞辛劳。这日,李琦入宫向父皇问安后就来翠微殿看望妹妹,才一踏进庭院,就见紫芝安静地坐在桂花树下,手捧书卷,稚嫩的面庞上透着极为专注的表情。碧色罗衫,双鬟小髻,一对纤巧的翡翠明珰在她耳边摇摇晃晃,衬得那张娇俏脸儿愈发清纯可人。
他放轻脚步,悄悄从另一侧的回廊绕到她身后,见她仍未察觉,便俯身在她耳边大喊了一声:“喂!”
紫芝吓得跳了起来,一见是他,不禁又惊又喜,一时竟连行礼都忘了,只抚着心口含笑嗔道:“殿下,你干嘛这么大声?吓死我了。”
“看什么书呢,这么用功?”李琦笑着翻了翻她手中的书页,见是《春秋左氏传》,不由诧异道,“几日不见,你怎么也像老学究似的做起学问来了,难不成是要去考进士么?”
紫芝摇摇头,笑答:“是要考女官。”
李琦一笑,故意问她:“考女官?让我猜猜……是尚食还是司膳?”
紫芝小脸一红,顿足嗔道:“我……我哪里就那么爱吃了?人家考的是尚仪局的掌籍。”
“哦,掌籍啊。”李琦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那倒也不错,只不过,整日对着一堆书卷多枯燥啊,像你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似乎不太适合吧?嗯,依我看哪,你还不如去考尚食局的掌膳……”
紫芝被他打趣得哭笑不得,却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赌气似的坐回到树下的石头上,用书遮住了脸,闷闷地不理他。须臾,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拿开书卷抬头去看,只见那少年已经向公主的居处走去,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怅然。
目光追随着他清颀俊朗的身影,无限眷恋。而他似乎也有所察觉,还未走远就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微笑着看她,然后又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她不觉莞尔,也对他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四目相对的瞬间,心中忽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涌起,温暖而坚定。
☆、第38章 凯风
翠微殿内,太华公主李灵曦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软榻上,与几位年岁相仿的小宫女掷金钱为戏,一见兄长进门,便眉开眼笑地跳起来迎了上去,牵着他的衣袖娇嗔道:“二十一哥,你怎么今天才过来看我?你和十八哥都不来,我一个人在宫里都快闷死了……”
灵曦自幼就不得生母武惠妃的欢心,童年颇为寂寞,如今虽已近及笄之年,却仍对这两位疼爱她的同母兄长十分依恋。李琦笑吟吟地撩袍坐下,道:“十八哥对储君之位志在必得,最近着实忙得很,连家中最宠爱的几位美人都冷落在一旁,更别说是你了。”
灵曦笑着将手中金钱随意一抛,都赏给了身边随侍的宫女,须臾,又似蓦地想起什么,微微蹙起秀眉道:“可是……二十一哥,我听宫中有人说,父皇似乎是打算立三哥为太子……这应该是谣传吧?”
“忠王?”李琦轻笑了一声,眼中的冷锐锋芒不易察觉地一闪而过,“咱们费尽心思才扳倒了太子,怎能让他白白捡了便宜?”
“三哥这个人我不太熟,只不过,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嗯,该怎么说呢……”灵曦顿了顿,似乎是在措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但是,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这个人,很危险……就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等待觅食的狼。”
“你也看出来了?”惊异于她异常敏锐的直觉,李琦赞赏地颔首微笑,“别看忠王平日里不声不响,实际上可是个城府极深的阴险人物,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拉拢到了如今风头正盛的宰相牛仙客。牛仙客出身寒微,一向对李林甫惟命是从,这次李相公率群臣上表奏请立十八哥为太子,他居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带着手下那帮亲信装模作样地保持中立。”
灵曦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闻言只是一笑:“那又如何?牛相公只是保持中立而已,又并非表明了立场要全力支持三哥。再说了,连我都看得出来,父皇明显是更喜欢十八哥一些。”
“与李相公相比,牛仙客的势力简直不值一提。关键,是在于父皇的态度。”李琦叹了口气,眸中竟隐隐现出一丝忧虑之色,“事后,牛仙客被擢升为正二品侍中,一跃而成了门下省的最高长官,又加封豳国公。而且,太子被废已半年有余,父皇却始终没正式下诏立十八哥为储……这个态度,就很值得群臣去玩味啊。”
灵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似在思索,却终究只是沉默。毕竟,她只是个久居深宫的十四岁少女,纵然冰雪聪明,又如何能将朝堂之上波诡云谲的政争完全参透呢?李琦亦不再多说,良久,才轻叹一声:“如果阿娘还在……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变得顺利许多?”
二人皆黯然无语。武惠妃薨逝后,皇帝李隆基虽伤心不已,后宫中却也渐渐颇多新宠,除了新册封的刘淑仪之外,又有数十名年轻貌美的良家子被选入宫中侍驾。其中一女名唤江采蘋者最为得宠,入宫后即被册为才人,不久又晋封为正二品婉仪,与此时权倾六宫的淑仪刘澈平分秋色。帝王坐拥后宫三千,最不缺少的就是新鲜娇艳的美丽女子,昔日的浓情蜜意犹如过眼云烟,那个曾为李隆基诞育七位子女的爱妃,如今在他心中,恐怕只剩下了“贞顺皇后武氏”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称号吧?
忽然想起那个悲伤的夜晚——明知夫君正在与别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病榻上垂死的武惠妃,却仍在思念着那个让她付出青春深爱一生的男人。只此一事,李琦就永远无法原谅他的皇帝父亲,尽管他自己很清楚,对于君王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是薄幸。沉默半晌,他才强抑住心中酸楚,叹息般地轻唤了一声:“灵曦……”
灵曦抬头看他,清澈的眸子里依稀有经年累积下来的深深落寞,与她十四岁的美丽韶华显得格格不入。她淡淡一笑,以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忧伤语气,对他说:“二十一哥,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口问问阿娘,问问她……为什么就那么不喜欢我?”
“灵曦,不是这样的。”李琦怜惜地轻抚她的手背,温言安慰道,“其实,阿娘一直都觉得有愧于你,只是她性情太过骄傲,不肯当面告诉你罢了……她临终前的那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你的。”
灵曦心中一动,忙问:“阿娘说了什么?”
李琦道:“阿娘说,这些年她做了太多错事,在我们这几个孩子里,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仿佛一滴冷雨坠入镜湖,击起几圈涟漪。原来,阿娘还是在意她的……灵曦眸中波光微漾,却硬生生地咬住了唇,转首看向别处,许久,才又问他:“如果,我能让父皇时常忆起他与阿娘的旧情,那么……十八哥的胜算是不是就会大一些?”
李琦轻轻颔首,问她:“你想怎么做?”
灵曦笑而不答,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渐趋潮湿的眼角,广袖遮住半边面庞时,纤指轻轻一动,悄无声息地拭去了脸上的一抹水痕。
次日傍晚,灵曦即向父皇李隆基请旨,自请度为女冠出宫修道,为亡母贞顺皇后武氏荐福。大唐开国以来就奉道教为尊,贵族女子出家为女冠渐成风尚,皇室公主曾在道观中修行过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高宗皇帝与则天武后之女太平公主,今上李隆基之妹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彼时,婉仪江采蘋正侍奉在君王之侧,闻言不禁笑赞道:“久闻太华公主美丽娴雅、聪慧过人,不想竟又这般仁孝。陛下与贞顺皇后有这样的好女儿,当真是令人羡慕。”
“朕这二十九个女儿里,唯独灵曦最得朕心。”李隆基微笑着一牵灵曦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随口问了几句她近日的饮食起居,末了略顿一顿,又叹息道,“朕知道,你母亲是个偏心的人,一直冷落你,让你从小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竟能有这番孝心,朕深感欣慰。”
灵曦微微低首,浅笑道:“前几日先生授课时讲到了《诗经》,我独爱《凯风》中的这几句:‘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阿娘在的时候,我总是跟她怄气,连话都不曾好好说过几句,如今她走了,我这才慢慢想起她的好……我常听宫中年长的女官说,父皇幼年时便事母至孝,后来皇祖母虽早逝,父皇却始终不曾忘却哀思。皇祖母若在天有灵,一定会觉得很欢喜的……女儿看在眼中,便也想效法父皇,为阿娘尽一份孝心。”
说到最后,她声音中已微带哽咽,眼眶里几滴清泪晶莹闪烁,将坠未坠。江采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只当这位聪明伶俐的公主是在皇帝面前做戏,为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目的。眼泪,并非每一次都是源于真情流露。然而,李隆基却真的被女儿勾起了一抹哀伤的柔情,目光悠悠地落在窗外缀满晚霞的天空中,神色黯然,良久无言。
他的母亲昭成太后窦氏,早在长寿二年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就被女官团儿诬陷,在洛阳宫中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与太子妃刘氏一起,被女皇武则天下旨残忍地杖杀。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儿,一个人站在暮霭沉沉的东宫庭院中,望着天边绚烂至极的如血晚霞,满心期待地等着母亲归来。他想要亲口告诉母亲,自己今天很听话,又跟着先生多背了三篇《诗经》,其中最喜欢的一首叫做《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