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就又安稳下来。安锦在御前本也算不上什么人物,打发回去都没人多问,雪梨也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什么“相互扶持”什么“孤苦伶仃”,跟她没关系。
八月中旬,中秋刚过,卫忱带着一同去霞安镇查事的千户回来禀事了。入殿后屏退旁人,他把手里的奏章往上一递,皇帝翻了两页之后,便是神色一震。
“现在怎么安排的?”皇帝锁眉问他。
卫忱禀说:“只有臣二人回来了,千户所还在那儿镇着,另有两个百户所在赶去的路上,无人敢造次。”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得以继续看御令卫在霞安镇查到的事情。
原是那地方重男轻女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近几十年发展到了生下女婴便直接溺死、掐死、活活打死的地步,小地方又相对封闭,日子久了就闹得镇上七八百号人里也没几个女子。男人娶亲自然成了难事,本镇娶不到就只好去外头娶。
可用卫忱的话说:“这地方重男轻女到了这样的地步,能好好待妻子的自也不多,外面稍微知情些的都不肯把女儿嫁过去,他们就只好找离霞安镇更远的地方,而且多找穷人,多给些聘礼就把这事办妥了。也有直接找人贩子的,但毕竟官府查的严,并不容易。”
至于先把人送进宫当宫女这一步,更是让谢昭哭笑不得——他原本想到的,只是从宫里出去的自比民间的乡野村妇要知书达理些,还以为那张东升是图这么个懂事的夫人帮他持家呢。
结果跟他想得完全是两回事。人家图的,其实是……一来,二十五六放出宫的女子已经年龄大了,不嫁之前订了婚的就难再寻夫家;二来宫里出去的规矩更严,不太会做出逃跑或者私奔之类“令人不齿”的事。不情不愿早晚能逼成情愿,然后就又有人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了。
看到这儿,谢昭已然觉得这等算计令人发指了,简直比在朝堂上的阴谋阳谋还要恶心百倍。但翻到下一页接着看,呵……
就这样,大多数这么办的人家还觉得自己是担着风险的呢。因为聘礼已经下了,万一进宫之后死在宫里或者被哪位王公贵族看上了,钱也要不回来,所以穷人家只能赌这么一把,有钱人家则大多会多订下几户免得“颗粒无收”。
这个和雪梨定亲的张东升当时就一口气订了三户亲事,阮家村是一个,另还有两个是更远些的村子的姑娘,一个现在在洛安的尚服局,另一个在临合的行宫。卫忱查过了,都是和雪梨同年的姑娘。
皇帝看完之后连叹气都在发抖,委实不敢去多想原本有多少可怕的事情要发生在雪梨身上。
“就是说……”他神色凝重得说不下去。
卫忱接口接得并不客气:“就是说,阮家为了二十两银子把雪梨卖了。如果她出宫,就只有被逼着给张家生孩子的份,如果她不服……”他哑声一笑,“他们会把她打服的。”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跟他说起时也只是担心会对他这当皇帝的名声不好。
谢昭一拳狠击在案,卫忱轻吁了口气,又说:“臣查过了,现在定亲而未嫁的姑娘,共计一百三十四人,有八十七个在宫里,其中十六个是明年就要放出宫的。另有二百五十四个已嫁过去,其中三十多个已经死了,原因不明,还有二十几个疯了的,都说是中魔,但是……”
更像是被逼疯的。
皇帝听得喘不上气。他头一回觉得眼前的太平盛世像是一片虚幻,连宫女都能扯出这么多事来。
他从来不知道这些。纵使知道在这片太大的疆土上总有些事是他所顾不上的,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触目惊心的事情。
而霞安镇那个地方……离洛安城并没有太远啊。两百多里而已。
他立刻就在想,他这个皇帝离得远不知情,当地的父母官也不知情?
“去严查。”皇帝道。
“该查的都差得差不多了,臣携带不便,过几日会有手下理好送来。”卫忱拱手,深揖,“臣有一问,必要请示陛下的意思。”
皇帝点头:“你说。”
卫忱神情谨肃:“‘严查’之后,是否‘法不责众’?”
☆、第97章 轻吻
单是听卫忱最后那一句质问,谢昭也知他这是同样为此事气得不轻了。
这也难怪。他单看到奏章都觉得瞠目,卫忱亲自去查了大半个月,日日都在接触这些,只会比他更觉得压抑。
这种事太荒谬了,就像是一巴掌狠抽在了律例上、狠抽在了大齐朝的颜面上——整个镇子溺杀女婴在先、串通一气买卖外乡女子在后,之后更涉及奸污等恶事,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溺杀女婴……
不止如此,他们还敢围堵朝廷的御令卫。是怕事情暴露酿成大祸,还是仅因担心御令卫带走已买来的女子断了他们“传宗接代”的好算盘,这就暂且不知了。
什么“乡民质朴”,那是话本里说来骗人的。谢昭儿时信过这个,历的事多了就不再信了。
愈是穷山恶水的地方愈是出刁民,这些个愚昧无知的所谓“风俗”,在洛安城里是决计见不到的。
事情已然恶劣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就不能“法不责众”。
这词在他听来向来可笑——凭什么“法不责众”?就为犯法的人多便不责,那受到伤害的人又要找谁去做主?律例若不能为这些人做主,那还要律例有什么用?
谢昭拿定了主意,这事必是一环扣一环的。那就从下往上查,查到哪一环当真不知情了才能算完。
其余的,官员一律问责,有从中收钱任由事态发展的杀无赦——当父母官的人收这沾着子民鲜血的钱,就该知道有一天会被拉去陪葬。
还有涉及这些买卖的。人贩自要严惩,大齐对于人贩的惩处从来不轻,但这一地的风气实在需要整肃,谢昭掂量半天之后挑了个具有足够威慑力的重刑:车裂。
至于向张东升这种“买妻”的,也实在手狠心黑,当然……还有比他更黑的!
这些具体事项就交给户部和刑部一起拿主意了,两天之后两部一起拟了奏章上来:订而未完婚者,流八百里;已完婚者,判离,处黥刑、流八百里。涉虐待者,杖一百,处宫刑,没入奴籍;涉人命者,腰斩。
这显然也是循着他的意思重责了。谢昭平淡地看完,挺满意,说道理什么的那是对明白人说的,这些个拿人命都不当回事的浑人就得狠治,不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道轮回”他们就永远不懂。
于是他在奏章上批了一个“准”字,又任命了钦差协同御令卫一同去办此事。
稍松口气之余……还得想想怎么跟雪梨说。
想到这个谢昭反倒有些头疼了,处置恶人容易哄梨子难。那个傻丫头……这么多年都在宫里,对儿时的事压根不清不楚,他甚至见她表露过想家的意思,真不知她听说自家爹娘早就把她“卖了”会怎么样。
他不怕她听了之后会跟家里翻脸,但他真怕她自己会承受不住。他甚至觉得要不就别让她知道了,想想又不行——若他不说,待得以后娶了她,他和她家中总要有交集的,起码不能强断了她和家里的交集。
那等他们说就比他主动说好么?绝不可能,多半还不如他这会儿说呢。
他有心不伤她总可以说得尽量委婉一些,她的那些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是以理了理思绪,谢昭便朝着雪梨的小院去了。
这天雪梨当值,他让福贵去把人叫了回来。关上房门他亲手沏茶,雪梨就已经在旁边显出点忐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