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五拎着人头去悬赏人那里换银子的时候,发现悬赏人原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十几岁的样子,五官精致的像风五路过一户人家门口贴的年画娃娃。
小姑娘看到他手中打开的布袋中血淋淋的头颅,被吓得哆嗦了半天,杏仁一般的大眼睛里都是晶晶亮的水光。风五连忙把人头重新包好,小姑娘这才舒了口气把沉甸甸一大袋银子递了过去。
风五接过钱袋的时候见女孩儿轻柔捧过放着人头的袋子,葱白的手指沾了血,明亮的一双眼里竟然染了几分悲伤。他实在想不通买凶杀人之后还要难过是个什么意思,匆匆跟小姑娘道了个别就离开了。
酒壶里重新装满了抱香镇广受好评的烧刀子,劲儿虽大却也很香醇,风五心满意足的上了路。
抱香镇是个临近沙漠的小镇子,前日风五刚刚走出那片一望无际的黄沙,到达的就是这里。现在走出镇子,抬眼便又是那片熟悉的颜色。
“唉,”饮口酒,风五有点儿颓废的垂了头,“到底是要去哪儿找小八啊。”
他七八岁的时候被师傅从乱葬岗里救起,从此拜入了“万物门”这个神秘的门派。门派中不论进门早晚,只按年纪排长幼。所以师傅每次收了新弟子,师兄弟几个都要重新排上一遍。风五平时懒得用脑子,经常叫错人,后来师傅没再收徒,这才终于把师兄弟几个叫对。
师傅门下加上他不过就八个徒弟,但每个人学的功法用的武器都不一样,师傅也就刚开始会偶尔指导一下,后来就只丢下一本秘籍。每个弟子几乎都是自己闷头琢磨修习,学成什么模样全靠自己——简单说就是靠天赋,而学成之后又会很快被师傅撵出去。师傅大人美名其曰让他们出去光大师门,实际上就是指望着徒弟给自己赚酒钱。
——万物门啊,从师傅到徒弟,全都是一等一的酒鬼。
两年前他刚刚及冠,没曾想隐藏在体内的毒竟然显露了出来。之前他每次“毒发”都有师傅运功帮他压制,现下离开万物门,平时只能靠定期流连烟花场所救急。走前师傅让他到荒漠一带打听一下小八的消息,又一脸暧昧的揽过他的肩膀,“一月两次,算好时间。快发作了就赶紧去花街找姑娘,你这模样是年轻女孩儿喜欢的款。”
“……我这怎么比姑娘来月事还要惨?”
“就你懂得多,赶紧滚吧!”
然后他就被师傅打包丢了出去,从此一人一刀江湖上流浪,银子不够了就接些悬赏,日子勉强凑合能过。
师傅说小八是在这一带失了踪迹的——也不知道师傅是用什么方法,总之他始终能知道自己弟子的方位,像是手里有个活地图一样。
“真是个老妖怪……”风五嘴里叼着根草杆,在沙漠边缘一带四处闲逛。
当初他们哥几个私下猜测师傅到底多大,看上去不过就叁十几岁。但是师傅又精通那么多武器和功法,天赋异禀也不至于神成这样,只能猜测师傅的年纪比看上去要大很多。
“我讲啊,师傅肯定几百岁了,那老头天天……”那年刚刚十叁岁的风五摇头晃脑的分析着,突然感觉四周安静的过分。他看师兄弟活脱脱一副见鬼的模样,连忙闭了嘴,整个人就被师傅单手拎了起来。之后他被罚扫了一个月的茅厕,梦里都觉得自己身上有味儿。
“呸。”吐了嘴里的草杆,风五抓了抓自己侧边的几缕鬓发,扶上额头一脸绝望,“这么大一片沙漠我去哪儿找人啊。”
没办法,亲师弟寻还是要寻的。
他晃了晃半满的酒壶,抬步往沙漠里走去。身后的脚印随着呼啸的风沙很快失了踪影,风五天生的方向感让他不会因此迷路,倒也并不担心。
脚下的触感突然有些奇怪,风五半蹲下身,在脚旁扒拉了几下,竟然看到了片黑色的衣料。他拧着眉抽出长刀,向下插了七八寸的距离,随后手腕发力向上一挑,一具尸体被他从黄沙中甩了出来。
死了似乎有一段日子了,面容都辨不清晰。风五用刀在尸体上到处探了探,发现致命伤是喉间的一处伤口,直接被切断咽喉而亡。
伤口仔细分辨是一块极深的划口,像是被什么暗器直接切破喉管。
这个精准度和伤口的模样……太像小八用的方圆——是师傅为他特制的铜钱镖。
正当风五想再看看能不能得知面前这个黑衣人的身份,却听到身后有人靠近的响动。他飞快站起身,看到那人站在一丈远的地方,身上穿着和这具尸体一模一样的夜行衣。
风五有点儿欣喜的感叹了一句,暗中却握紧了手中刀柄,“哟,送上门了。”
那人没说话,拔出腰侧的利剑就冲了过来。风五还等着从他口中问出师弟的下落,不好伤他性命,动作间始终有所保留,躲避的身姿敏捷又轻巧。
刀剑碰撞的声音刺耳极了,其中还混着微弱的铃铛声响。风五毫不费力的迎上他每一次攻击,沉重的长刀化成千百条虚影防守在他身侧,毫无死角。每一次的劈砍都仿佛有千钧之力,重得那人握剑的手腕都不住颤抖。
在被风五横刀挡下又一次攻击后,那人立刻转换攻势,不与他正面交锋,试图寻找他的破绽一击致命。但风五虽拿长刀,身法却轻盈如燕,在躲避他袭击的同时还能旋身回击。刀法诡谲,实难预料。
见他轻轻松松与自己缠斗,那人知晓二人实力差距甚大,一枚不起眼的银针从他指尖飞快射出,风五连忙握住长刀在身前挽出刀花。“叮”得一声,银针被刀身挡住,呜咽着掉进沙土里。
那人趁机撤退,向抱香镇的方向赶了去。风五连忙收刀跟上,在他身后不远处紧追不舍。
这镇子他还不够熟悉,那人明显依靠这点在小巷里左拐右拐,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后将风五甩掉。
“要不要这么失败……”见人跟丢了,风五郁闷的饮了口酒,“唉,真是够衰,早知道刚刚应该打断他的腿。”
他其实很少主动伤人,哪怕是刚刚的这种情况。离开师门的这一路,他端过几个横行霸道的贼寇窝子,也拿着悬赏令杀过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这边的悬赏没有特别的部门负责,往往是买家画个人像,写上价格和暗号,然后就等着有人接令。
不论缘由,不管身份。风五接过挺多这样的悬赏,也没想过自己会不会错杀好人。他自己对是非的概念很是模糊——毕竟没人好好教过,他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其他情况,除非把他惹急了,他也不愿多背几条人命。
然而所谓江湖,不就是杀人和被杀,总归躲不开的。
酒葫芦见空,风五寻思着再打上一壶,然后继续打探一下师弟的消息。烧刀子就是比一般的酒烈,他儿时总不懂师傅那个老酒鬼为什么那么爱酒。现在却是懂了酒中滋味,有时候越烈的酒,才能让人更加清醒。
妓院这地方不到非常时刻还是少去的好,他几乎都忘了自己的处男身是在哪个楼里的姑娘身上没的。只记得那时候自己全无理智,粗暴程度可想而知。谁知道那姑娘第二天还拉着他的手臂问他能不能给她赎身,说她愿意跟他一辈子。
那时候,刚满二十岁的、根本没接触过情爱之事的风五傻了。
经过这几年的“历练”,风五才明白师傅那句“你这模样是年轻女孩儿喜欢的款”是什么意思。从此他每次逼不得已去妓院“泄火”都免不得被中意他的姑娘哀求,他知道这些姑娘过得苦,但是他不愿带个累赘。
反过来,娇滴滴的姑娘有哪个真正愿意跟着自己在江湖上风餐露宿的到处闯荡呢,指不定哪天还会被仇家找上门来,死无全尸。
他或许有些明白那位叫沉雪的姑娘不愿离开的原因。在妓院里虽是出卖身体,但生活也算优渥,只会讨客人欢心没有一技之长的女子如果执意逃离,日子不一定更好过。
“唉,先去打酒。”想了一堆有的没的,风五脚步一转走向酒馆。
报香镇的酒馆众多,风五还是去了熟识的那家店。刚进门就闻到股沁人的酒香,风五不太分辨得出,许是什么新品。店内来客众多,小二也多。他刚进门就有人凑上前来,“客官,买酒吗?”
“嗯。”风五点点头,“你们酿了新酒?闻着酸酸甜甜的。”
“是啊客官,是果子酒,有葡萄酿的,也有桑葚酿的。”说着,小二看到他身后的长刀,眼睛一亮,“客官,您是用刀的,不知您认不认得风五啊?”
风五正凑到一堆酒坛子旁嗅着酒香,听小二这么一说,倒是笑出声来,“我当然认得,你是找他有什么事吗?”
“那太好了。”小二说着挠挠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就是想感谢他。之前那帮山匪捉走好多人,其中就有我媳妇。要不是他出马,我媳妇肯定回不来了……”
“哈,我会记得帮你转达。”他拍拍小二的肩膀,“还是给我来壶烧刀子吧,水果酿的酒度数太低,实在不够爽快。”
“好嘞。”小二乐呵呵地应下,接过酒壶往酒坛而去,风五双手抱胸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打量着来往的人。
酒馆中的来客什么模样都有,腰上缠鞭的、手拿铜锤的,想来都是行走江湖之人。他正往门口张望,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墨发雪肤,身姿窈窕。尤其那双褐色眼睛,令人难忘。
花楼的沉雪。
风五顿感奇怪,这妓院里的姑娘平日还能随便出来走动吗?况且她身边也未跟着什么看管的人。
他疑惑的视线始终跟随她,直到她纤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风五这才听到小二唤他,连忙回身。谁知刀身正砸在小二肩头,痛得他龇牙咧嘴,“客官,您这刀好重……”
“不好意思啦。”他拿过装满的酒壶递过银钱,“这刀对不练武的人是有些沉了,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刚刚离开那位手里的铜锤,看着能有百斤。”
“还好不是砸到我脚面上……客官您慢走,记得常来!”
风五走出酒馆时有些心不在焉,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刀并不轻巧。那日在床上,沉雪却是一抬手就将他的刀推了下去。
“莫非是天赋异禀?”风五暗自寻思着,天生神力的姑娘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困在小小的妓院里?
“唉,不想了,反正与我没什么关系。”
黑衣人跟丢了,小八的线索就断了。风五实在不知接下来能去哪儿,便在街上到处闲逛。
“小八啊小八,你可要撑住啊。再给师兄一年,保证寻到你的尸体!”
突然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风五反射性地收起酒壶抽刀回身,在看清来人的时候刀锋已然来不及收回。
一缕发丝被齐整削去,沉雪平静地眨眨眼,“公子,是我。”
风五拧着眉收刀,“下次不要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了。”说着他又奇怪地瞧她一眼,“你走路怎么没声音,没吓到你吧?”
“我自小练舞,步子总是比常人轻盈些。”她微笑道,“怎么会吓到呢,那些手拿菜刀跑到花楼寻丈夫的姑娘,可比公子您要不留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