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1 / 2)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窗台上烛火轻晃了下,她余光瞥见,紧张之感愈盛。

她忽然想起前世面对惠帝时无所畏惧的自己,顿觉微妙。都说若能去阎王殿里走一遭,便能看得开生死,如今她却晓得,分明死过一回之后只会更惜命。

皇帝没有说话,向来冷沉的眸正肃然打量着她。

还不过是打量,就教卿如是头皮发麻,分明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在逼视她,在审度她,威压落在身上,她直不起腰。

越是要与天地争平等,越是害怕被皇权欺压。越想得到什么,就越害怕失去什么。

最可怕的就是你相信终有一日会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此时却还明明白白地握在别人手里。好比性命。

她全力控制情绪,抛却杂念,让脑子里想的东西趋近于此时对自己有利的形势。

然则,皇权开口了,“抬头。”简短有力的两字,中气十足,落音时就像被敲响的金钟余音未断,回荡在耳畔,也回荡在鼓动的心脏边。

卿如是没有任何犹豫,很快抬起头,却依旧垂着眸,不敢直视。

若非余光扫至,卿如是已忘记身旁还有个肇事之人月世德。实在太过安静,他不出声,枯朽的身体在宛如金钟般的声音面前不堪一击,似被摧垮般堆在地上。

“卿如是……”皇帝沉声开口,“你在怕什么?”

卿如是俯身埋首,“臣女不过闺中女子,何德何能窥见圣颜,陛下之威足令臣女拜服,不敢直视。”

“不是。”皇帝拿起手边札记,扫了一眼,而后随意往地上一扔,轻微的响声后,他凝视着被声音吓得不自觉耸了下肩的卿如是,他语气笃定,“你怕朕提到两个人。”

窗外起了风,树声沙沙。一片幽静。

“臣女不知陛下何意。”卿如是的目光快速扫过跌落眼前的手札,收眼,故作停顿,坦然道,“然则,月长老素与臣女不合,臣女见其亦于天颜之前长跪不起,心生忡忡,唯恐陛下听信片面之词误会臣女,但又即刻想到,陛下召臣女前来觐见对峙,乃是明君,遂不敢多言。任凭陛下询问定夺。”

话落,月世德的伏于地的手指微蜷缩,他稍抬起身,似是斟酌了番,又俯下去,不作争辩。

皇帝将他细微的动作看在眼底,视线又转落于卿如是身上,“任凭朕询问?定夺?”他微压低声,“你知道朕要问什么?”

卿如是摇头,毫不犹豫,“不知。”

房中再度陷入沉默。良久,皇帝出其不意,朗声道,“月世德。”

月世德一耸肩,忙答道,“草民在!”

“将你方才对朕说的,说与她听。”皇帝并无耐心等候,“简明扼要。”

“是。”月世德低声回,随即逐字逐句道,“女帝札记,乃卿姑娘之物。此番栽赃构陷,正因卿姑娘口中与草民‘素来不合’之说。”

卿如是心底巨震。女帝手札?不是……不是怀疑她是秦卿吗?这札记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为何嫁祸到她的身上?

她心以为是“秦卿”一事,脱口“素来不合”,却中了月世德的计,成为她栽赃嫁祸的佐证。虽是毫厘之证,却难防皇帝敏。感多思。

且不知月世德心底胜算有几筹,这般笃定是她的,莫非已有铁证?

她压下心绪,面色微变,仍直言反驳道,“陛下,手札并非臣女之物。臣女从未捧读过要手札,不知这手札有何不妥之处,又怎会无缘无故拿此物来陷害他人?月长老,空口无凭,还请拿出证据来,好教圣上看清,究竟是谁在栽赃陷害。”

札记便在眼前,月世德却不动,等候皇帝开口。

站在后方的太监在皇帝示意之下竟开始研墨。卿如是预感不妙,若是连环局,那这女帝手札就只不过是个引子。但愿她想错了。

墨锭在墨池中研磨半晌,月世德的话语从滞涩难听的磨墨声中突出,“卿姑娘开脱说从未捧读过手札,那为何手札末尾的批字,乃是卿姑娘的字迹?”

果真是连环局。卿如是心绪微浮,月世德要向陛下证明她与秦卿字迹相同,早已想到她会抵死不认,就算他将前些日她审批时在文章后书写的字呈上,她还是可以抵死不认,只要拿不出她亲笔书写的证据,便不足以令人信服。

于是他便将手札嫁祸给她,要她亲手书写文字,呈给皇帝看。若她书写字迹与手札里的字迹相同,那女帝手札与她的关系便说不清了;若是与秦卿字迹相同,那月世德便会借题发挥,将下一项证明她和秦卿有关系的证据搬上来。

且方才在月世德开口让她现场书写之前,陛下就已经示意身边的太监磨墨了。想来,月世德已将一切按照他的说法向陛下交代过了,包括女帝札记,以及怀疑她是秦卿这两件事。如今,只需要等一个结果。

所以陛下方才说,她怕他提到两个人。一是女帝,二是秦卿。

卿如是微合眼,平复心绪。

她不知道那本札记里的字是不是她的簪花小楷,如果是,那便好办许多,此时写草书便是。既避开了秦卿所留下的真迹,也避开了女帝札记的诬蔑。这世上知道她秦卿会写草书的人都已经死了。

如果那本札记里的字是秦卿的草书……那她还能写什么?写草书,便默认了这本手札她碰过,写小楷,那她便极可能是秦卿,月世德接下来就有得说了。

但,月世德一定料不到她会写草书。而这世上除了崇文和倚寒之外,也再没有人知道她会写草书。所以,女帝札记里旁批的文字,只可能是簪花小楷。

她微垂着眼,恭顺道,“陛下,臣女愿意当场书写比对字迹,以证清白。”

她神情笃定,倒让月世德稀奇了几分。皇帝准允,示意身旁的公公给她纸笔。

太监将笔递给她,纸铺在地上,“卿姑娘请。”

卿如是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继而提笔落字,不再踌躇。

倘若天要她死,那手札中的字迹就真会是草书。可天分明要她重活一世,她不相信是一场戏弄。

白纸黑字,草书:陛下圣明,望明察秋毫。

落笔,不待月世德瞥过,太监迅速收起,呈给皇帝。

九五之尊他就在高座上思忖沉吟,却教下方两人都绷紧了身子,如撑开到满月的弓弦,再有一力摧之,就会应声而断。

须臾,他搁置下了那张纸,并不揭开结论,只道,“你还有何话说?”

他故意不带称谓,这句话便不知是说与谁听的。

但卿如是知道,此时谁若先忍不住求饶,谁就输了。皇帝在诈他们。她只能稳住心神,不得动摇。

烛火摇曳,伸出吞噬黑夜的火舌,明黄的灯罩在窗外夜色的渲染下亦显得幽深而沉重,纱布的遮掩使人看不清灯罩里的那团火,也不敢轻易去窥探,只能任由它朦胧又危险。

卿如是的腰背渐渐酸胀,双膝疼痛,腿部却已经麻木。没有人说话,她便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