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2 / 2)

寂寂秋夜,烛虹人玉,师生彼此静默对视。

沈青辰俯下身来,对宋越磕了个头,“恩师在上,受学生一拜。请老师,授我心学。”

“好了,起来罢。”他说着,伸了右臂到她身前,让她扶着,“脚上有伤,慢慢站起来。”

青辰扶着老师的胳膊站了起来,“老师,家里没有茶,学生不能给老师奉茶……”

他微微摇头,“不必讲究这些。你我本已是师生。坐下吧,我跟你说说这门学派。”

青辰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模样恭恭敬敬地,背脊挺得很直,清隽的脸色神色肃然。

“本门主旨谓‘致良知’,‘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意思就是,良知是发自本心的,是人生而知之的,不是求来的,也不是学来的,差别仅在是否意识及觉醒。这一点,就与朱子所言相悖。朱子言知先行后,知轻行重,先从书本中知了,然后践行,如何践行便依从从书中得来的‘知’……二者之间,有知行合一与知先行后的差别。”

这些都是这个学派的主旨,也是在学习中最为核心而需要慢慢参透的。怕青辰初次接触难以理解,宋越说得很认真、很耐心,语速也放得慢,让她边听的时候还可以边想。

他的一张玉面上泛着淡淡的光,看上去微有些清冷淡漠,可语调又是温和的。云缎官袍上漾着细腻的光泽,包裹着健硕的身躯。

“可能理解几分?”他问。

青辰点了点头,幸亏她是史学专业的,否则这番话听起来会有些吃力。

“也不必着急,今日只听一听,有个大致的感觉就好。”宋越又道,“一切学识,总是要在反复的探讨、争辩、实践后才能入心,且还未必能全然明白。以后慢慢学就是了,我会把曾经学时记下的一些心得给你看。”

他继续道:“心学有七派,分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南门、闽粤南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和江右学派。你所在的是江右学派。不论派内或派间,大家都属同门,不必有远近之分。你可以经常与他们探讨,会有收获和进益的。等你伤好了回翰林时,我就把这些人的名册给你,你收好就是。得空时,便与他们建立起联系,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找他们。不要怕麻烦别人,同门之间,本就该互助的。”

嫡传弟子的心得和所有门人的册录……青辰轻轻吸了口气,只觉得老师给她的这两样东西实在是太重了,她如果学得不好便愧对了他的信任和栽培,不由垂头道:“谢谢老师,我一定会用心习学的。”

看她一副给自己加压的坚决模样,清隽的脸上目光炯炯,他不由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不必有压力啊,只是门学问而已。就像你学那些土木、算术、疆域知识一样就好了。”

虽说如此,青辰还是放不下对自己的要求,吐了口气后才点点头。

“恩师王阳明有四句教,入了王门,这四句是你首先要知道的。”宋越说着,用镇纸将纸张压平,然后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句话。

青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执着笔,在纸上慢慢落下一个个字,不由起身凑进了些看。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青辰照着他所写念了一遍。

宋越写完了抬眸望她,递出手中的笔,“你也需写一遍。”

她点点头,接过笔蘸了墨,然后挽着袖子便开始写。青辰是现代人,虽穿越后苦练了几年,但在这方面不太有天赋,所以一直也写得不是太好。现在因为右肘上有伤,她虽然很尽力地在写,但写下的第一个字依然差强人意。

当着老师的面写出这样的字,她自己都有些脸红,于是越发紧张,后面的字就更……

宋越眉梢微抬,看着第二个字,第三个字……终于忍不住道:“青辰,字的好坏能影响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今后你有了官职,免不了要向皇上上疏的。”

本来就写不好,被他这样一说更是尴尬,青辰顿了下,结果纸上直接出现了一个墨点……

“我教你吧。”

青辰看着身侧的老师,点了下头。

“笔给我。”

他接过她的笔,在她写的字后面续笔,同时道:“握笔时,食指指末要斜贴笔杆外侧,与拇指对捏笔杆,小指要自然靠着无名指。写横笔时,先将笔锋微向右横,再就势向左上轻微逆锋,顿一下,然后笔锋略向中回。收笔时注意提笔要轻,顿后再收回……”

以前她就没学过毛笔字,到了大明朝也是摸索着写的,不想有些地方竟是从头就错了,怪不得总也写不好。青辰专注地看着,手上忍不住跟着虚虚地比划。

宋越的俊目扫过她的手,见她比划,于是停下来,“握住我的手吧。”

青辰看向老师握着笔的手,纤细分明,手背上骨节突起,分明沉淀了长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他握笔的姿势极为好看,胜过自己十分。虽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把手轻轻搭了上去,覆在他手上,身子也被带得微微前倾。

然后便听到老师在耳边轻声道:“再紧一点,你才好感受笔锋的力道。”

如此近的距离,清润的嗓音,来自大明的内阁次辅、心学传人、她的老师……青辰只觉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手下将他握得紧了些。掌心下,他的指骨很明显,皮肤软而光滑,有点凉凉的……

她还在体味触感,宋越已开始带着她的手写字,手上多加的重量丝毫没有影响他运笔,写出来的字依旧工整隽逸。清润的嗓音再次响起,“这个善字,横笔之后是竖笔,写竖笔时便要……”

窗外淡月胧明,屋内烛火轻摇。他们两手相叠,共同编织了一段静谧而缓缓流动的时光。

直到那四句写完,青辰都觉得自己有点恍惚,好像能感受到笔下的峰回,也把老师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只是那些感受又好像都只是过了心,却没有留下。

“能体会到了吗?”宋越问。

青辰迟疑了一瞬,点点头。

看她的反应,他干脆换了姿势,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这样再写一遍。”

不同于手背的微凉,他的掌心是温热的。

宋越只觉得自己的学生手有些抖,手下稍稍又握紧了些,“别紧张,你可以写好的。”

一笔一划,都注入了他的心意,青辰只觉得胸口的一小口气一直提着,到写完了才放下。

写完后,他松开手,看着她道:“就照这般练习,长此以往,总会有进益的。”

“是。”

他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又扫过两人用餐的桌子,“把碗筷洗了吧。”

青辰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