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没有这种癖好,倒是你们人类,总喜欢做些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事情。以为只要自己不记得了,那些事情就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老乞丐瞥了刑如意一眼:“你以为事情当真如罗敷所说,她全然都是不知情的吗?若是全然不知,她又为何在梦中见到四月,并且亲自提出要将四月的眼睛还给自己。作为罗家的掌上明珠,罗家在将四月买回去之后,便带去给罗敷看了,而罗敷睁开眼睛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四月。
十年之约,罗敷也是知道的。她天真的以为,只要四月不存在了,她的眼睛就不必换回去。小如意啊,人心远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也更为可怕。”
老乞丐的语气瞬间变得深沉起来,他背着双手,走到刑如意跟前:“那些泼皮无赖就算再如何蛮不讲理也不至于去为难一个身穿孝服,孤苦无依的盲女。老乞丐之所以将脸变成如今的样子,就是在提醒自己,老乞丐是亏欠着四月的。”
貔貅的话说的很清楚,四月之所以被害身亡,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当时同样还年幼的罗敷。罗家人明知道罗敷在背后做了这些事情,还是选择了袒护自己的女儿,但又抵不住良心的谴责,才频频的做善事进行弥补。
若非因为四月的事情,罗家老爷可能不会热衷的做善事;若非心存善念,可能不会在雨夜阴差阳错的救了四月的哥哥;若非救了四月的哥哥,就不会收留他在府中念书;若非收留他在府中念书,就不会有后来四月哥哥与罗敷的亲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连起来,倒真有些应了那句话,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整件事情牵扯至今,莫说是被牵扯进去的老乞丐,就是刑如意这个外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这个除夕,除了殷元,所有的人都未能安眠。罗敷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中除了不时的闪过那些与四月有关的画面,还会莫名的响起一句话:“切记,辰时之前,万不可照镜子!”
为什么是辰时?为什么不可以照镜子?若是照了镜子,自己又会看见什么?
这些问题,罗敷之前从未想过,即便是曾经无数次的听见这句话,她都当做噪耳的碎语未曾理会。今夜,当知道这双眼睛不属于自己时,她开始好奇,好奇用这双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眼睛究竟会从镜子里看到什么。
恰巧,听见了更夫打更的声音,再过一会儿,就要到辰时了。她起身,走到铜镜前,坐了下来。
铜镜之中映照着的是一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罗敷不知道,当她顶着瑞儿的脸皮,去看铜镜时,那句话禁语是否同样有效。她只是安静的坐着,连呼吸都变得很轻很轻。
铜镜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得越来越模糊,模糊到连她的眉眼都快要看不清楚了。罗敷伸手,想要抹去铜镜上浮起的那团雾气,却发现铜镜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她好像透过铜镜,看见了更为年轻的爹娘,以及还未曾长大的哥哥,而她的声音,也正从铜镜里传出来。
“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吗?若是敷儿换上了那双眼睛,是不是就可以看见爹娘,看见哥哥了?”
“原来爹娘真的没有骗敷儿,这双眼睛真得是太好看了。幸好,它现在长到敷儿脸上了,若是还长在那个四月的脸上,倒真有些可惜了。”
“爹爹说什么?十年!敷儿只能拥有这双眼睛十年?不!不可以!敷儿不要再变成瞎子,敷儿更不要将这双眼睛还给她。”
“嬷嬷,求求你,帮一帮敷儿吧。敷儿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不想敷儿再变成瞎子对不对?”
“嬷嬷,是不是只要那个四月消失了,敷儿的眼睛就不必还回去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让四月她消失吧!”
那些冰冷狠毒的话,全然不像是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罗敷用手紧抓着衣襟,慢慢的摇头。
“不!不可能!这不是我……这不是我说出来的话!”
“这就是你!你以为换了一张脸皮就是丑陋,却不知道,曾经的你,比现在的这张脸更加的丑陋!”铜镜之中的罗敷发出一声冷笑,跟着一张脸突然出现,占满了整个铜镜。
那张脸,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麻木以及那样的阴毒,可偏偏那五官却是罗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她曾经的脸……她曾经认为还算好看的脸!
“哐啷!”一声,罗敷将铜镜打落在地上。
那些曾经被她刻意遗忘掉的记忆,也都跟着回来了!
原来,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见到鬼,而是见到比鬼还要可怕的自己!
正文 第382章 芙蓉面(16)
烛光摇曳,被红盖头掩着的是新娘如玉低垂的面容。
随着喜称一点点的挑起,桃色的樱口,水漾的耳珠,碧蓝的蝶钗,云柔的青丝,每一处妆点的都刚刚好。
借着烛光,瑞儿偷偷看了自个儿的夫君一眼,虽然是背着光的,可那俊俏的五官仍是让她的心止不住的砰砰乱跳。目光含嗔带羞,脑海中却反复的想着一句话,幸好,她与罗敷换了脸皮,否则这样好的夫君,她就只能站在远处悄悄的看着了。
新郎官的目光在那一刹那也仿佛被火燃着了一样,只不过在那熊熊烈火下,掩着是一股寒意。他附身,看着瑞儿的那双眼睛,轻柔的问了句:“罗敷,你还记得四月吗?”
“四月?谁是四月?”
瑞儿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花好月圆,洞房花烛之时,夫君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夸赞,不是浓情蜜语,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心中虽有些不悦,但瑞儿还是在脑中快速的搜索着“四月”这个名字,遗憾的是,搜索失败。她看着新郎官的眼睛,目光温柔若水,但这水却如深潭一般,让她看不透彻。她紧张的攥着喜服一角,开始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的某一处表现让新郎官看出了她并非真正的罗敷。
他是状元郎,他是朝中最年轻的四品官,他的才智与观察力肯定不同一般。
瑞儿那颗原本砰砰乱跳着的心,顷刻间就变成了惶恐不安,但她依旧在极力的克制着。她自认为,这些日子她已经足够努力,就算没有将罗敷的一举一动模仿个十成,也有九成,而罗敷与她的这位未婚夫之前也并未见过几面。按照道理,她不应该出现纰漏,他也不应该看出些什么才对。
恍惚不安间,瑞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新郎官在高中状元之前曾在罗府居住过数月,兴许这个四月就是新郎官与罗敷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人。
眼眸轻轻一转,瑞儿轻扯嘴角,尽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那么一些:“如此良辰,夫君突然问起敷儿这位故人,倒是让敷儿有些猝不及防。言语间,便有些慌张了,还请夫君勿怪。”
新郎官的目光变得越发晦暗如深。瑞儿低眉时,用眼角的余光轻轻的扫了一下新郎官的表情,她自问刚刚的这番回答滴水不漏,剩下的,就看新郎如何应对,她顺坡而下,能敷衍便敷衍,若实在敷衍不过去了,就干脆当做遗忘好了。
脑中的这番想法才过,便听见新郎官用微哑的嗓子说:“故人?你记得她是故人便是最好的。罗敷,有些事情,我终要代她讨回来,而你也终要为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她要为什么事情付出代价?
瑞儿还来不及询问,就感觉腹部一痛,紧跟着新郎官欺身压了下来。
兰花帐,红绣床,等待着瑞儿的却不是巫山云雨而是腹部传来的那剧烈的疼痛。她看着新郎官的眼睛,目光中既有着解不开的疑惑,更有着些许的楚楚可怜。
新郎官离身时,她用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喘息着问他:“为什么?我不是你的未婚妻吗?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既知道四月是故人,现在又何必问我为什么。罗敷,为什么,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我清楚什么?”
她是瑞儿,不是罗敷,她怎么可能清楚。
可这些话,她再也无法说出口了。因为疼痛,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思绪越来越轻,身体却是越来越冷,越来越重。
瑞儿想着,若她不是贪心换了罗敷的脸,眼下躺在这里的就是罗敷,若不是她设计害了罗敷,眼下她就只是那个站在新房外,搓手跺脚看起来有些可怜的瑞儿。究竟是当小姐好,还是当丫鬟好,瑞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