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张了张嘴,也负气的将帘子给搁了下去。
“冬春,走!咱们回府!”
王彦行目送着马车远去,又看了看手中的瓶子,竟下意识的往李四娘的酒肆走去。远远的看见酒肆随风飘荡的旗子,王彦行停下了脚步,只远远的看着。他依稀记得,成亲的第一年,他带慧娘回门,慧娘却兴冲冲的将他带到酒肆。那时候,李四娘的丈夫也还活着,四个人对月饮酒,竟喝下半坛子的桃花醉,直到第二日醒来,仍有些头晕目眩。慧娘一脸潮红,怯怯的为他送上醒酒汤,他只喝了一口,就冲着她笑。于是慧娘羞红了一张小脸,只往四娘的身后躲。如今想来,那时候的他,或许才是最快乐的吧?而那次酒醉,也几乎是他人生当中最为疯狂的一次。
如今,桃花醉依然清香扑鼻,而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啃陪他饮酒,为他吟唱,帮他洗手作醒酒汤的娇羞女子。
“慧娘,在你人生的最后一刻,是不是也在怨着我,恨着我?”王彦行用力握紧了那只水瓶,喊过面前的一个小孩儿,将两只银锭塞到他的手里:“这一只,给你,这另外一只,你拿去帮我买一坛桃花醉来!”
“大叔为什么自己不去?莫非这银子是假的?”
王言行笑着摸摸孩子的头:“瞎说,大叔给的银子怎么会是假的呢?大叔可是官,堂堂的朝廷命官。”
“既不是假的,为何大叔不自己去?”小孩子仰着头,一脸的固执和认真。
“那是因为大叔跟老板娘吵架,老板娘她不愿意卖酒给大叔,所以才让你帮忙!”
小孩子用嘴咬了咬银锭,确定是真的之后,冲着王彦行吐了吐舌头:“大叔说的才是谎话,分明就是大叔瞧上了四娘,想要买酒来讨四娘的欢心,结果到了跟前,大叔又怕了。因为四娘人虽长的很美,性子却十分彪悍,连我爹都说了,那样的性子,是个男人都讨不到便宜。”
王彦行苦笑不得,只蹲下身子来,看着那孩子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若他与慧娘的孩子活着,只怕也是这般年纪了吧。
“真不要帮大叔去买酒?”
“废话,有现成的银子,我会不赚吗?大叔等着,一坛桃花醉,稍后就来。对了,那卖酒余下的银子,是不是也给我?”
“给你,都给你!”
“大叔说的,可不能反悔,反悔的大人变小狗!”小孩儿说着,撒开腿朝着李四娘的酒肆奔了过去。王彦行远远的看着,见四娘与那孩子对话,孩子又用手指向自己这里,忙藏身在旁边的一棵柳树后面。
正文 第099章 银杏夜枕(7)
李四娘正在卖酒,忽见邻家小孩儿跑过来,手中还炫耀般的拿着两只银锭子,颇有些骄傲的告诉她,这两只银锭子,一只买酒,另外一只是自己的辛苦费。四娘心生疑惑,就问那孩子银锭子是哪儿来的,孩子指了指身后说:“一个大叔给的。”
李四娘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却没见到半个人,又询问了几句,确认这银子的确是别人给的,也的确是让孩子拿来买酒的,这才转身去取了一坛子的桃花醉来。
这一夜,王彦行并未回家,而是抱着那坛桃花醉,徒步走回了妯娌村。与自己走时相比,妯娌村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柴门依旧,伊人不在,院子里四处可见的焦土,更是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轻声唤着慧娘的名字,有一口没一口的饮着桃花醉,最终卧倒在门槛上,直到天蒙蒙亮时才醒过来。仔细想想,这一夜,他竟是无梦的。
想起莫须有给的那个“了凡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竟一口吞咽了下去。
那水入口之时,有些苦涩,但渐渐的竟品出一丝甘甜的味道。王彦行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身子也跟着变得轻飘飘,软乎乎的,再然后,他竟身不由己的起身,向外走去。那是一条王彦行从未走过的小路,小路两边种着许多红色的花,那花儿层层叠叠,无风却径自摇曳。偶尔,他也能碰见一两个路人,有人形色匆匆,有人悠然漫步,偶尔路过他跟前时,也都会微笑着冲他打招呼:“兄台,你也上路啊!”
王彦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说:“对,我也上路!”
“兄台一个人?”
“对!一个人!”
“好巧,我也一个人。”那人说着,竟快步上前,又去跟旁的路人打招呼。
王彦行起初觉得有趣,可走着走着,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路碑,而碑文上写着:“黄泉”两个字。
一名老者,抚弄着银白色的胡须,悠然踏步而来。见王彦行盯着那两个字发呆,又见他衣着考究,腰配玉饰,气质不凡,于是就停了下来,问他:“可是在凡间有未了之事?”
王彦行先是转过身来,神情迷糊的望着老者,接着问了句:“请问,我这是死了吗?”
“怎么?官爷上路,竟是没有人带的吗?”
“上路还需要有人带吗?”王彦行越发的糊涂。
“也不全是,像是生前作恶之人,会有牛头马面前去捉拿,若是生前做了善事的,阴司则会着了冥官去请,这冥官通常是一黑一白,不知道的人,都管他们叫黑白无常。其实,人家长的一点儿都不吓人,甚至论起相貌来,比你我都要强上许多。寻常百姓,上路之前,也会有亲人前去迎接,像我,就是在这里等待我那老婆子,算着时辰,她也该来了。”
“那,若是无人去接的呢?”
“哎!”老者摇摇头:“像你说的这种情况不多,但也不是没有。通常这种人,都是生前极为自私的,因此父母亲戚不愿相迎,妻子儿女也不愿意相送。亦或者是少年早夭,先他而去的,已轮回转世,后他而来的,则需数年等待。你瞧见刚刚那个小话唠了吗?就是逢人就要打招呼的那个?他啊,来了很多年了,生前是个孤儿,就是在洛阳城中讨饭的那种小叫花子,在讨饭之时被官家的马车给撞了,因无钱医治,死在了路旁,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臭了。来到这里之后,原本冥官老爷看他可怜,想让他早些转世,谁知他竟傻乎乎的给拒绝了,然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这里等着他的父母亲。可你说说,这样的孤儿,就算他与自己的父母在黄泉路上遇见了,谁又能认识谁呢?所以说,这鬼啊,有时候比人固执多了。”
“请问老者,可曾在这黄泉路上,见过一位名唤慧娘的女子?”
“慧娘?这路上叫慧娘的女子多了,也不知你问的是哪一个。她可是你的心上人?”
“她是我的……娘子!”王彦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两个字给说了出来。
“娘子?我瞧着不像,因为你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飘忽,中气不足。这慧娘,只怕是让你觉得愧对之人吧?无妨无妨,小老儿我也不爱打听消息,只是你若惦记她,不妨去忘川河那边问问。”
老者说着,原本眯缝着的小眼睛瞬时睁开,然后乐呵呵的朝着一名老妇人走去。那名妇人,原是拄着拐杖的,可见到老者,竟挺直了腰杆,眼睛微微一润,声音沙哑的喊了声:“相公!”
“老婆子啊,你可来了,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黄泉路上有多寂寞!”
“这里这么多人,你能寂寞个啥。再说,我不是来了吗?”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者笑嘻嘻的。
“我来的不晚吧?”老妇人问着,将手递到了老者的手里。
“不晚,不晚,正是时候。”老者说着,竟挤弄了下眼睛:“你若是再晚一些,我可就跟旁的人走了。”
“老东西,你敢!”老妇人说着,竟拧住了老者的耳朵,然后在老者的求饶声中,两人白发转青丝,竟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老婆子,你别说,你年轻的时候还真好看!”
“我真的好看?”
“你的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