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首辅,这是在帮她?
心中的躁动压下,姜颜咬了咬牙,跪拜叩首:“学生必当谨遵教诲,叩谢皇上隆恩!”
虚惊一场,皇上身子疲乏,由太监搀扶着回了养心殿,冯祭酒和苻首辅也相继离开。姜颜跪拜送走众人,又朝皇后和太子一拜,起身欲走,却听见皇后沉沉唤道:“姜颜。”
这一场考课比以往任何异常都耗费心神,姜颜定了定神,回身朝皇后拱手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缓缓起身,凤冠霞帔,苍凉又美丽。她似是自嘲一笑,道:“我知道你在怨本宫,但本宫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皇后,本宫所做的一切只为太子。”
“学生知道,也并未怨过娘娘。”自从阮玉一事,姜颜的确对皇后多有失望。剥开光鲜的外壳,露出血淋淋的真相,才发现曾经被她视作是光的尊贵女子,原来也有阴暗的一面……
但论及怨恨,却没这个必要。自始至终,姜颜都很感激皇后能给她入国子监的机会,能让她顺利参加科考……其实仔细想来,以皇后的权势,取消她的科举名额抑或是让她落榜,不过是易如反掌,可皇后却并未如此。
皇后凤眸中有血丝,说不出是风雨欲来的泪意还是疲态,她缓缓走到姜颜面前,望着她挺直跪拜的模样,俯身道:“方才你若是开口说了一句反驳皇上的话,你会死知不知道?我有意让你成为太子妃,既是在帮太子也是在帮你,你知不知道?”
“娘娘帮我是情分,不帮我是本分,在您这个位置上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学生心中感激,愿以一生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从此无论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我将永远忠诚于殿下,至于再多的,学生给不了。”姜颜抬眸,轻淡一笑,“我已有了相爱之人,若不能与他结为连理,我终身不嫁。”
第61章
姜颜出了偏殿, 抬眼便看见廊下立着一人, 正是一身绯红官袍的冯祭酒。
姜颜猜出冯祭酒应是在等她, 便快步向前,躬身道:“祭酒大人。”
“这一劫,你算是熬过了, 但这件事不会是波折的结束,而是开始。以后的路, 须得你自己去闯荡。”冯祭酒的目光落在虚无的远方,翘首道,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最勇敢的人未必会是最幸运的人……其实若你能等, 兴许太子即位后,阮玉之案会有转机。”
姜颜眸子清澈, 缓而坚定道:“祭酒大人,学生不希望有朝一日阮玉醒来, 等待她的仍然是真凶逍遥和流言蜚语。这世间藏污纳垢, 对女子和弱者有太多的偏见和不公,事到如今,我已不是为阮玉一人而奋斗。”
她心意已决, 冯祭酒遂不再多言, 只叹道:“首辅大人一句话,比皇后娘娘的一句话分量要重得多。他今日为你发言已是破例,这份恩情你要记得。”
姜颜点头:“学生必当铭记!”
正说着, 偏殿的大门打开,小太监引着朱文礼从殿内出来。见到二人还在廊下闲聊,朱文礼脚步顿了顿,朝冯祭酒点头致意,目光又落在姜颜身上。
冯祭酒会意,朝太子道:“殿下,臣还要主持鹿鸣宴,先行告退。”说罢,他一拱手,朝奉天殿行去。
姜颜怕苻离担心,也拱手欲走,谁知才刚转身便被太子唤住。朱文礼屏退左右内侍,和煦道:“可否借用些许时间,与姑娘一叙?”
姜颜回身,投去不解的目光。
朱文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边走边说。
长廊九曲八折,移步换景,阳光透过叶缝在阶前交映。姜颜跟在朱文礼身后半步,随他沿着曲折的长廊绕过殿宇,问道:“殿下所为何事?若学生能帮上忙,必当竭力。”
朱文礼回过神来,低低叹了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平放身前,儒雅道:“我十四岁那年是朝堂最动荡的时候,那时刘贵妃还未薨去,允王最得宠,母后为保我的地位夙夜难眠,想尽办法寻求母家和薛家的帮助。后来刘贵妃病逝,父皇长病不起,薛、张二家斡旋朝堂,父皇才迫于呼声诏立我为太子……”
听到这,姜颜心下明了,太子此番话多半是替皇后解释,便随性一笑道:“这天下之事,本就难以两全。我说过,我不怨恨娘娘,相反甚是感激她,也……感激殿下。”
闻言,朱文礼微微侧过脸颊,浓黑的眉目带着笑意,问道:“哦?感激我什么?”
“感激殿下‘君子有成人之美’,没有让我做东宫的金丝雀。”停顿了些许,姜颜又安慰他道,“天下好女子何止千万,殿下一定会娶到最好的太子妃。我很害怕被拘束,皇宫这么大,可不知为何,每次我走进来都觉得甚是逼仄。”
朱文礼认真倾听,闻言摇了摇头,忽然道:“其实,我说谎了。”
姜颜微微怔神,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说谎’是指何事,遂投去疑惑的一瞥。
朱文礼没有立刻解释,只是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刚入东宫时,苻首辅兼任太子太师,苻离是我的伴读。记得也是这么个阳光柔软的秋日,苻首辅讲解《诗经》,说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两句,你猜,苻离是如何质疑的?”
提及苻离,姜颜来了些许兴趣,脑中回想了一番两年多前苻离的模样,便噗嗤一笑,学着苻离冷傲的嗓音道:“有这个时间去取悦女人,倒不如练剑呢!”
朱文礼哈哈大笑,险些丢了东宫之主的礼仪,半晌才气喘吁吁道:“与你所言,一般无二!”
姜颜甚至能想象出苻首辅面色沉沉,苻离拒不认错的模样,嘴角也带了些许笑意,问道:“那殿下如何质疑?”
朱文礼自嘲一笑,“我啊,那时刚成为太子,年少轻狂,总觉得天下江山尽在我手。于是我便对苻首辅说,若我将来有了心悦之人,何须以钟鼓琴瑟劳师动众?倒不如下一道旨意,求娶进门即可,反正我是太子,太子的指令,天下莫敢不从!”
原来朱文礼以前是这样的少年么?姜颜忍不住道:“殿下一定被苻首辅罚了。”
“不错,那是我第一次挨戒尺。”说到少年时的傻事,朱文礼无奈摇头,“苻首辅说:天下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应该不劳而获,而是要不懈追求上下求索,女子如此,大道亦是如此。强取豪夺与禽兽无异,乃暴君所为,将来无论谁家女子、无论喜欢与否,都应以礼待之。这么多年过去了,苻首辅说的很多话我都已忘却,唯有这番教诲始终铭记于心。”
好像明白了什么,姜颜不由停住了脚步,望着这个青年宽阔孤寂的背影,半晌无言。
朱文礼也停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头来,叹息般道:“说实话,姜颜,我甚是喜欢你,也曾想过若你在身旁会是何情形,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们中间终究横着一个苻离……先生教导,我一日不敢忘;苻离为我挡过刀剑,我亦不能夺他之爱,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像薛睿那般下作。”
未料到如此,姜颜怔了许久,才挠着鬓角道:“姜颜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厚爱。”
“今日一吐为快,让你笑话了。走出这段回廊,你便忘了罢。”正说着,不远处的画桥上隐隐传来了谈话声,朱文礼循声望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赏菊的是李沉露和薛晚晴,身旁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穿衮冕五章郡王服,眉峰如刀颇有戾气,一手端着个镂空骨雕蟋蟀盒子,一手揽着李沉露的腰肢,二人一同俯首看着桥上陈列的几坛金丝菊,姿态甚是亲密。
姜颜也顺着朱文礼的视线望去,轻声道:“那位,想必就是允王罢。”
“不错,正是二皇兄。”朱文礼似是想到了什么,浓黑的眉轻轻皱起,道,“你说,父皇此番亲自出马严查你科举之事,会否另有隐情?”
这么一说,姜颜倒有些警醒。莫非真是李沉露和允王在推波助澜?
花苑中的一行人并没有察觉到回廊拐角处有人,嬉闹着走远了。姜颜和朱文礼绕过拐角,刚穿过前庭的石阶,又见一人按刀迎了上来。
见到姜颜平安归来,苻离冰封的面色总算消融,只是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担忧,朝朱文礼抱拳道:“太子殿下。”
“行了,你我之间还讲究这些作甚?”朱文礼温雅地笑笑,朝一旁的姜颜使了个眼色,用轻松的语气对苻离道,“姜举人是我最器重的人才,就命你带她四处转转。记住,你可要替我护好她。”
周围礼部人员和宫婢内侍来往不断,有了太子这番话,两人私自相处游玩便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苻离这才面色稍霁,立即领命:“是,臣遵命。”